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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非略一皱眉,道:“可是高夫人有何疑惑?”
高夫人微叹一声,道:“大人与子业知交甚短,或只知子业曾有断狱微名,然子业抱负实在诗文与茗茶之间。《苏门集》后,子业日夜致力撰写《煎茶七类》。子业殁后,有人问及此稿,欲刻板精印以纪念亡夫。然妾遍寻家中,惟不见《煎茶七类》文稿,故而……”
“高大人可曾将此文借与他人传阅?”
“先前也曾借出,但因有人伺机盗印,文稿此后再未外传。”
“曾借于何人?”
“本城顾显成。”
“顾显成?”
“顾显成于长沙城内颇有几分诗名,据言师从李梦阳。李梦阳于子业有知遇之恩,然子业于诗文上另辟蹊径;妾曾听闻顾显成不满子业之文,子业却不以为然,二人近年唱和颇多;《煎茶七类》一稿就曾借于顾显成。”
“以夫人言下之意,《煎茶七类》书稿仍在顾显成处?”
高夫人品一口茶,沉声道:“卑妾不过想替亡夫了成心愿。”
荆非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代夫人查明此事就是。”
高夫人看眼荆非,复垂首道:“子业身故,说来也不突然。”
荆非一愣,试探道:“高大人身羸多病,在下与大人在山西共事时便已知晓。”
高夫人仍自顾自道:“自赴湖广任,或因不习此地溽热之气,子业咳喘旧疾复发,每每延绵数月。以旧方延治,虽不能根去,但也苟且无碍,却不想此次……”
见高夫人摸出方巾拭泪,荆非一时无措,只嘴里胡乱吞吐些“逝者已矣”。
高夫人收起方巾,再看眼荆非,竟兀自叹了口气,道:“荆大人博采多闻,不知识药理否?”
荆非慌道:“略知一二。”
高夫人闻声自怀中摸出张方子,交于荆非,道:“亡夫殁前一直依此方抓药,也不知是否对症……”
荆非接过方子,见上面所批无非陈皮、半夏、苍术、厚朴、茯苓、杏仁、甘草、贝母等,便随意依自己所知答道:“以泻火化痰论,自是贝母为主。”
高夫人一笑,道:“这贝母正是顾显成专程送来的川贝母。”
荆非咋舌道:“这顾显成倒也阔绰,上乘川贝母价格不菲。看来夫人所闻二人不合的传闻确实有误。”
高夫人终惨笑道:“卑妾不过照方煎药而已。”
荆非闻言心下忽是一沉,道:“难道夫人怀疑……”
高夫人慢慢端起茶,道:“卑妾指望大人的不过是还亡夫公道。”
荆非只觉空气益发燥闷,喃喃道:“高大人病殁前去过何处?”
“白沙井边井洗楼。与顾显成喝茶。”
“归来后几时病殁?”
“戌正时分。”
“当时可服药?”
“正是。”
荆非叹,耳边似有人在吟诵《苏门集》中的诗句。
“已矣复谁陈。”
白沙井 第二章
次日,荆非换身自市集新置的夏布衣衫,略觉清爽了些,又随意找家茶馆用了早茶、汤包,胡乱听些茶客的鸹噪,方安步行至顾显成府邸门前,也不避讳,直送上自己正式的名帖。
那顾显成皓髯青衫,颇有几分一方文坛魁首的风范,言语间却仍不失当地人特有的直爽。茶座让毕,顾显成径直道:“老夫不过一介闲散文人,倒不知竟有何事能劳动大理寺上门?”
荆非微叹一声,道:“此番叨扰并非公干,只为追缅故友。”
顾显成动容道:“可是几日前病殁的高大人?”
荆非再叹道:“正是。当年在下于山西曾与高大人有所交往,此后却一直疏了音信。这番来湖广出些公差,本欲一叙故谊,倒不想已然物是人非。”
容顾显成唏嘘一番,荆非又道:“在下听闻高大人任湖广间与先生颇多唱和,引为知己。”
顾显成淡淡道:“老夫与高大人不过是品茗闲谈而已。”
荆非端起茶碗,小心品嘬一口,道:“在下素闻高大人于茗茶之道自有心得。”
顾显成似是不经意间打量番荆非,道:“恕老夫直言,荆大人却并非茶道中人。”
荆非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顾显成道:“荆大人若对茶道稍有涉猎,岂能不知这三才杯合应将盖、杯、盘同持才称得上‘三才合一’?以大人当下的手法看,只怕大人平素好的是另一样杯中之物。”
荆非无奈放下茶碗,道声“见笑”。
顾显成继续道:“想来荆大人公事繁忙,一时不会有雅致玩味这等云鹤闲事,倒不如将来意讲明,免了这些套路。”
荆非自嘲道:“在下究竟是在官场上沾多了俗气,偶作风雅也成了笑话。此番前来,无非想请教先生七件事:人品、品泉、烹点、尝茶、茶候、茶侣、茶勋。”
顾显成略一挑眉,道:“《煎茶七类》?”
荆非道:“在下此前也曾拜读高大人撰写之《煎茶七类》,昨日方知那不过是坊间盗印、疏漏颇多,原文正本却在顾先生处,故特来请教。”
顾显成道:“若老夫明言看过此文然书稿不在此处,大人可信?”
“自然会信。”
“大人信得过老夫?”
“顾先生言语坦荡,在下为何不信?”
“如此大人又何必相信坊间传言?”
“传言?”
顾显成冷笑道:“大人不必故做不知,这长沙城内传闻老夫与高大人不和已并非一时的尘嚣。高大人殁后,益发有传言称老夫为湮没高大人文名而私藏书稿。若老夫与高大人不和,又如何能得高大人书稿?”
荆非道:“在下不过略有耳闻,却不知这传闻因何而起?”
顾显成道:“老夫师从空同子,诗风与高大人本非一脉。陈约之序高大人《苏门集》,谓有‘应物之冲澹,兼曲江之沉雄,体王、孟之清适,具高、岑之悲壮’,此言或也得体;然有好事者称高大人诗作‘本朝第一’,老夫实不能服,故曾撰文批驳。自此便有传闻老夫与高大人不和。”
荆非叹道:“在下虽与高大人交往甚浅,却也知晓高大人并非心胸狭窄之辈。”
顾显成正色道:“正是。高大人亦不认同‘本朝第一’之说,与老夫仍交往如故。”
荆非只得一笑,道:“原来只难为了看热闹的闲人。”
顾显成长叹一声,道:“高大人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只恻惋悲凉之句过多,浑厚之气与古风甚远。想来亦是因高大人素来多病,心思难免比常人纤细几分。”
荆非接道:“在下也曾听闻先生送与高大人上等川贝母疗治旧疾。”
顾显成又是一叹,道:“人事已尽,奈何天命。”
荆非只恨自己气短,一时叹不出第二口气来,捧起茶碗咽了一口,道:“在下还听闻高先生殁前曾与先生于白沙井边井洗楼品茶?”
顾显成不由笑道:“大人听闻的倒是不少。”
荆非陪笑道:“在下学无所长,不过耳朵仔细一些。”
顾显成道:“不错。白沙井井水清冽,本是长沙一绝,无论烹茶酿酒,皆是上选。那井洗楼虽开张时日不长,所存茶叶倒多有难得的珍品,主管的白姑娘茶道技艺也颇精湛。”
荆非奇道:“这井洗楼的主人姓白?”
顾显成道:“正是。说来也是凑巧。荆大人耳朵仔细,不知可曾听说这白沙井的典故?”
“惭愧,还不曾耳闻。”
顾显成慢酌口茶,道:“长沙城南本既无山亦无井,唯一水塘。后有黑龙入塘,塘水皆混,民无聊生。一日有村民路经水塘,见一白鹤倒伏塘中,奄奄一息,遂带白鹤还家延治。白鹤康复飞去。复几日,村内忽至一少女,自唤白沙,开一面馆,招待四方。黑龙听闻,化作一黑面汉子前来。白沙应对如常,待黑龙吞下面后,但见白沙亮出拂尘,变黑龙腹内面条为铁链几道。黑龙被锁,正欲翻滚时,白沙化作白鹤腾空而起,唤来一山将黑龙压服,又数啄龙头,令清水汩汩而出。待村民蜂拥而至,白鹤及白沙皆往矣,唯山下现一清泉,终日流水不止,清冽甘醇,后世人名此泉曰:白沙井。”
见荆非若有所思,顾显成又道:“地方风物多有此类传说附和,大人不必认真。”
荆非凝视杯中残存一汪茶水,道:“依此传说,这白沙井本有劣根,倒不知由此烹制的茶水却是何种味道。”
顾显成闻言略有动容,思忖片刻方道:“大人过虑了。茗茶本重自然无为,善恶皆天地间常存常变之物,何处避之?”
荆非沉声道:“以高大人素来的洁癖,也不避讳此嫌?”
顾显成轻捋长髯,道:“茶道中本有洗茶一道,盖为摈除茶叶表层尘俗之气。高大人先前也奉行此例,渐后却弃除了。只怕高大人的洁癖也未若大人原先所见。”
荆非释然道:“在下多事了。”
顾显成忽又脸色凝重,道:“荆大人此说倒令老夫又想到一事。高大人殁前曾急于追回《煎茶七类》之盗印及原稿,私下之意似是不愿此书流传。”
荆非愕然道:“书稿中可有蹊跷之处?”
“不过性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