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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刚把为母亲准备的生日礼物放下;母亲就说:“老远就知道你回来了;不只我;恐怕整个小镇都知道你回来了。你那个消音器少说也有一年没修了吧?我真奇怪警察为什么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
阿瑟汽车上的消音管子;坏了一年多了。去年回家时就这样的惊天动地;家乡的整个小镇;都领教了它的嗓音。他不是换不起一只消音管子;也不是恶作剧;而是听之任之。
实在;比起大学时代那辆三手或是四手车。以及车上那只放荡不羁、沙哑之上更见沙哑的破喇叭;这只消音管子算什么?差远了。而那只放荡不羁的破喇叭;却是许多女同学对他兴趣有加、一个不大不小的理由。
他咧嘴笑了;那是一种满脸都是嘴的笑;谁能怀疑它是扮演的;谁又能扮演得出来?
“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
阿瑟想了想;不知对这句恨之入骨的话;回答一句他恨之入骨的“不错”;还是回答一句真话为好。看了看母亲;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不错。
“工作呢?”
“不错。”
其实他刚刚又被炒了鱿鱼。
他宽慰自己;他的人生也好;性格也好;处处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是无法控制的。
被炒鱿鱼的原因很简单。不过是公司通知大家那天不要使用电脑;可他端了一杯咖啡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偏偏打开了电脑;后果可想而知。事后回想起来;为什么偏偏打开电脑;自己都觉得蹊跷。
本是回家庆祝母亲的生日;没想到竟会变为参加神父的葬礼。据说神父当时正在为镇上的某人主持葬礼;结果是自己躺倒在台子上。
为神父送葬的人很多;镇上的人几乎都来了。
看不出有什么远大目光的父亲;居然把神父主持过的仪式录了像——镇上人家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包括阿瑟和曼莉的婚礼以及他们女儿的洗礼。现在母亲找了出来;拿到神父的葬礼上播放;赢得了大家的赞赏;认为这是对神父最好的纪念。
神父虽然是个不大靠谱的神父;可是大家都很喜欢他。
为阿瑟和曼莉主持婚礼时;偏偏忘记通知乐师;而新娘曼莉已经来到;一向吊儿郎当的阿瑟为此紧张得不得了。
神父笑眯眯地对他说“放心;没问题”;那笑容很有些“心怀叵测”。果然;他一会儿跳到神坛上为他们主持婚礼;一会儿又跳到风琴旁代替乐师弹琴奏乐;等乐师接到人们电话赶到现场时;一切都按规矩万无一失地进行完毕。
为女儿洗礼的那一天;神父还喝醉了;怎么找也找不见他的踪影;原来他醉倒在教堂后院的喷泉旁;把为女儿洗礼的事忘得精光。当他们把神父唤醒后;神父反倒问:“你们进行洗礼登记了吗?”
也是神父为父亲做的葬礼弥撒;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捧在手上的《圣经》;颠簸如海上的小船;又常常读错《圣经》上的页码……他不得不尽量拖长每个句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那拖长的尾音;一路颤颤抖抖;跌跌撞撞;直坚持到他找到应该朗读的下一页、下一句为止。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病情可能已经相当严重……不论这个老迈、不着调的颤音多么可笑;从今以后;阿瑟是再也听不到了。
可以说;阿瑟的每个人生阶段;都有神父的见证。现在他去了;还有谁来见证他的人生?
既然如此;不知神父可否了解阿瑟那个“角色”和他的区别;
一个新的神父将会来到这里;不论新神父如何参与他今后点点滴滴的生活;可再也不是他的神父;也再不可能伴随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阶段了。
不过;他余下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阶段吗?
想到这里;阿瑟有了哭泣的冲动;但他还算清醒;无论如何;哭泣于他非常不适。于是他一忍再忍;可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这有点像是河堤决口;一旦决了口;只能越开越大。
那些随时可以哭泣;而不是随时开怀大笑的人也许难以理解;有时;人们需要的不是万贯家财;而是一个可以哭泣的理由。
现在阿瑟终于为自己的哭泣;找到了这个冠冕堂皇的机会和理由;他更加放心地哭泣起来;葬礼上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哭泣。
随着他的哭声;渐渐有人轻笑起来。这个镇子上的人;谁没领教过阿瑟的幽默;有些人从小把他看大;有些人与他同生同长。
他哭得越响;人们的笑声也越加响亮。在人们越来越响亮的笑声中;阿瑟更加毫无顾忌地、尽兴地哭泣着。
母亲不得不说:“亲爱的;人们到底是参加神父的葬礼;还是欣赏你的表演?”
基于自己与这两个男人共同生活多年的经验;母亲认为阿瑟的大部分行为;都来自父亲的影响。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诙谐的演出。小镇上的人都知道;阿瑟和父亲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可惜阿瑟没有机会询问父亲;父亲的“诙谐快乐”是否和他一样;不过是个“角色”?
他也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回答了;即便可以得到父亲的回答;他又能理解多少?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状态;我们能说是透彻理解?好比一只杯子上的口红印痕;我们怎能断定那就是一个女人用过的杯子?
再说父亲能如实回答吗……
命运不过是一片又一片景象连缀起来的拼图;究竟以哪片为准?
此刻;阿瑟多么想对母亲说;“请相信;我不是在表演”;可她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母亲对他说:“不如雨停之后再走。”
阿瑟说:“我喜欢下雨的天气。”之后;便发动了车子。
作为一个人生的旅者、过客;阿瑟的要求其实不多;比如离别某地时;回过头去;有双知道你并不是在做戏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你;即便转瞬即逝。
他回过头去;没有;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越过他的“角色”;直抵他的本质。
雨越下越大;当他驶过“四个烟筒”时;发现屋顶上的四个烟筒变成了三个。它真是太老了;可是旅馆为什么不对它进行修缮呢?
他和曼莉结婚时;包租的就是这个老而有味的小旅馆……当时客人来得很多。
这就是家乡;每块泥巴都是一个记忆。
阿瑟不再想;为什么四个烟筒变成了三个;也许根本还是四个;只不过他看花了眼。
毕竟下雨路面不好走;车子开得也不快;坡地上的那栋灰房子;却一闪而过。
它就那么湿漉漉地、独自站在乡间公路的一旁。在雨幕里;它看上去不十分清晰;也显得更加灰暗;不过阿瑟却看见雨水从灰房子墙角的漏水斗中奔涌而下。
他了解这房子;就像了解故乡的每一棵树。
不是现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栋房子就寥寂地站在这一处坡地上;从来没有见过人的进出和炊烟的升起。
那些砌墙的巨石;始终沉默地伫:立着;似乎在坚守一种允诺;不过也许更是一份煎熬;谁知道呢?如今已经没有人用那样方方正正的巨石;来砌一堵墙、盖一座房子了。
突然;他听到哭泣的声音。哪里来的哭声?难道自己在神父葬礼上的哭泣还在继续?真是胡思乱想。看看车上的播音系统;也是关着的;即便开着;哪个电台会播送这样的哭声?
该不是从这老房子里发出的哭声吧?阿瑟猜想。只有如此空旷、巨大的躯壳;才会发出这犹如掏空五脏六腑的哭泣。
哭声又像是从老房子的缝隙中溢出;被花岗岩的缝隙过滤、挤压得纯度极高;毫无掺假的余地。
有时;一栋空房子真比一栋满满腾腾的房子还有内容。
这声音宽慰着阿瑟;他不再想他的无望;再说想也没有用。
他人的无望;也许就是一件事;一段时间;而他的无望不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更可能是与生俱来。
可忧伤毕竟来到他的心间;不;不是因为“四个烟筒”;而是因为雨中的那栋灰房子。
是啊;不知道哪天、哪月、哪个时辰;你就会被忧伤击中;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没有挣扎的机会和可能。
他再次回头;向那雨中的灰房子望去……而后便幸运地陷入了永劫不复的黑暗……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八日北京
(责任编辑 任 文)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4期 作者:张 洁
穿堂风
他的名字叫瞧;因是个瞎子;村里人就把他叫成瞎瞧。他是胎里瞎;一生下来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可不是瞎瞧么!除了眼睛先天有缺陷;他不少胳膊不短腿;身体别的方面还算全活。然而人的身体如同一台机器;缺少了任何一个部件都不灵;整台“机器”都不能正常发动。运转。比如瞎瞧的两条腿;没有眼睛指明道路;他的两条腿就迈不出去;就不能发挥腿的功能;有腿跟没腿也差不多。不能走动的瞎瞧只能一年到头在屋里待着。下雨了下雪了;他在屋里待着;收麦天;村里人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他还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瞎瞧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村里人如果有人受了屈;或心里憋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他们就找瞎瞧去了。他们找别人不一定找得到;找瞎瞧一准能找到。瞎瞧像是一棵树;一棵椿树或一棵石榴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人找他的时候;他在地上站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岔开。捣着两个没有眼珠的眼窝子;身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像是在做转体运动。听见有人来了;他就把手放下;停止转动。面向来人;脸上露出微笑的表情。他对谁都表示欢迎。有时来的是一个小闺女儿;小闺女儿在家里刚挨了娘的打;脸上的眼泪揉得满脸花。他把小闺女儿的小手拉住了。蹲下身子说:来;我替你出气!出气的办法;是拿着小闺女儿的小手打在自己脸上;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打人;我看你还打不打!有一下打得重一些;他故作惊讶道:哟我的娘哎;你别真打呀!这么一逗;小闺女儿就乐了。有时来的是一个叫金狼的残疾人。金狼小时候;娘给他拔火罐;拔在了脊梁骨上;结果把他的脊梁骨拔弯了;他就成了背锅子。腰上背了“锅子”的金狼干啥都差点劲;四十多岁了还没找下老婆。没老婆就没人说话;没人做伴;有事无事;金狼只好去找同样没娶老婆的瞎瞧。他们在一起也不一定说话;两相比较;金狼觉得自己眼能看人;腿能走路;比瞎瞧多少还是优越一些;这对他精神上像是一个安慰。有时来的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