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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没脚镫的光身子马朝狗娃山狂奔。我们的屁股让马背磨得鲜血淋漓,我们的骨头让马匹颠簸得如同老树松散的枯枝。不祥的预感逼迫着我们发疯地朝狗娃山奔跑。事实的真相让我五内俱焚,心如汤煮,拼命奔跑就是我唯一能疏散郁闷的办法。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让我们精疲力竭,身上每一道骨缝都如割裂般地剧痛。我们终于看到了狗娃山在崇山峻岭中露出的那一抹青黛,狗娃山跟任何一座山都不一样,它活恍恍的是一颗巨大的狗头,离得越远看着越像。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估计从这里到山上还得跑半天的工夫才能到达。看到了狗娃山我们的心都轻松了许多,沟子,屁股,更文明的说法是臀部,已经实在受不了光屁股马背的摩擦,两条腿由于没有脚镫只好死死地夹马肚子,已经僵成了木棍。马匹也已经架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连续奔波,一个个气喘吁吁口吐白沫不像马倒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螃蟹,再踢再打也没了速度。我们从马背上滚下来,牵着马走,借机也活动活动我们锈蚀般的筋骨。
走上山道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几个老百姓,见到我们就好心地劝告我们:“乡党,快回头,前头走不成了,保安团跟国民党把狗娃山围了。”
我忙问:“打起来没有?”
老乡说:“昨儿个打了一天,今儿个又打了半晌午。嗨,县政府这一回下了决心要把狗娃山灭了呢,枪打得跟放鞭炮一样,吓死人了。你们快回头,枪子不长眼睛,谁挨上了谁倒霉。唉,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啥时候老百姓才能过上个太平日子呢。”
几个老乡叹息着拐过山道消失了,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用不着吩咐,爬到马背上忍受着浑身上下刀割一样的剧烈疼痛朝狗娃山狂奔。
又跑了四五十里路,我们既没有看到军队,也没有听到枪声,马却精疲力竭了,先是胡小个子的马咕嗵一声跪倒在地,多亏马在倒地之前已经跑不动了,胡小个子才没摔着。马侧躺在地上悲惨地喘息着,腹部急骤地上下起伏,似乎拼命要把空气全都吸进腹腔里,四条腿无力地前后蹬踏着,仿佛它还在奔跑。
胡小个子抽出枪瞄向了马,随即却又把枪收了回来:“算了,让它自己缓一缓,说不定还能缓过来呢。”他是想一枪结束马的生命,免得它遭受垂死挣扎的痛苦,可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过去我们对人也是这样,不管是敌人还是我们的伙计,如果看到他确实难以活命,而临死前的痛苦又确实难以忍受,我们就会补他一枪,让他少受活罪。我们并不是残暴,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在我们的观念里,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轮回,“托生”这个词儿就是我们对死亡的认识,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人死了就会变成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如果现世做了好事,死后就会托生成人;如果现世做了大善事,来世就能托生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如果现世没做好事,死了就会变成其他动物,最惨的就是变成家畜,因为那样就注定还得再挨一刀,而不能寿终正寝。这种对生命死亡的认识,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我们有时候并不会感到死亡有多可怕。胡小个子来到我的马前,这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子也越来越柔了,放在过去他必定会一枪毙掉这匹垂死挣扎的马;放在过去,他也绝对不会敲断钱团长一条胳膊实际上为他留了条活路。
“我上你的马吧。”
那两个伙计的马显然也支持不住了,四条腿立在地上颤巍巍地活像耄耋老者手中的拐杖,唯有我的马还能比较稳当地站着。
我说:“还商量啥呢,快爬上来走。”
胡小个子就从我的身后往马背上爬,他的上半身刚刚爬到马背上,我胯下的马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便也睡倒了。这几匹马显然都不成了。我说:“算了,四条腿靠不住就靠我们的两条腿吧,反正也没多少路了。”那两个伙计也从马上爬了下来,我们四个人便朝狗娃山徒步奔跑。说实话,我们徒步跑反而比骑着那几匹筋疲力尽的马更快一些。
太阳坐到西边山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狗娃山的脚下。让我奇怪的是,这一路跑来我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也没有见到保安团和国民党正规军,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们的狗娃山已经让他们占了?这个时候我倒希望听到枪声,那就说明我们的人还在战斗,我们的狗娃山还没有失守,不论是逃跑还是坚守我们都还有希望。这种寂静让我心惊胆战,难道山寨已经失守了?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敌人对我们进行偷袭,我们的人对危险懵然不觉,让人家来个一网打尽,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蓦地一个人名跳到了我的脑海里:四瓣子。这个内奸对我们的情况一清二楚,包括我们赖以逃生的兔儿洞、鞘子沟秘道和张家堡子,如果他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李冬青,我们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想到这些,我像突然被浸入了冰水中。
“尕掌柜,你咋了?我看这情况有些不对么。”胡小个子也感到了异样。
我吩咐两个年轻伙计:“你们两个到李大个子那边探探情况,如果他们还在呢,就让他们离开驻地躲避起来,如果听到山上枪响就从山下往山上头攻;如果他们已经没人了,你们就躲起来,不要再露面了。”
这两个年轻伙计是伙里年轻人中比较忠诚也比较能干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带他们跟我一起去延安的原因。我这么安排,是寄希望于李冬青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狗娃山寨,而李大个子他们在山下还依然存在,这样我就可以利用他们攻打李冬青的后背,前后夹击我想即便是国军正规部队也受不了。可是,内心深处我却知道李冬青可能不会如我想的那么差,李大个子他们这些年过惯了安逸生活,现在的状态很难应付李冬青外加
国民党正规部队的进攻,对李大个子他们的命运我并不乐观。之所以让这两个年轻伙计跑过去探一探,完全是侥幸心理。
两个伙计答应着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我则跟胡小个子离开正道沿着荒山野岭朝狗娃山攀爬。这里是我们的地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们都了如指掌。就在我们来到狗娃山后脖颈子的位置时,听到了剧烈的枪声和人声,听到了枪声我的心情顿时松快起来,这说明我们的人还在打,敌人还没有攻破山寨。可是,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人为啥不撒腿子呢?随即枪声告诉了我答案:枪声来自后山,说明敌人把后山的路断了,我们的人没有后路了。我跟胡小个子就是绕到了山后想从后面进入狗娃山寨子里。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敌人,漫山遍野都是黄蜡蜡的人,把狗娃山玷污得活像到处是粪便的茅房。黄蜡蜡的军队打着枪,呐喊着,要山寨里的人投降。山寨里却没有动静,只有当敌人过于靠近的时候才一顿排子枪扫射出来,黄蜡蜡的敌人便退潮一般地朝后退缩。看到这个情景,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后山,这么多敌人围了上来,那么,前山敌人的力量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敌人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如果李大个子他们山下的小队不来支援,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跟狗娃山寨共存亡;投降,接受李冬青的命运安排。我断定,他给我们安排的命运一定会非常悲惨。我推测,李大个子他们八成已经完蛋了,不然山上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胡小个子说:“尕掌柜,我们不能进寨子。”
我恼怒地问他:“你这是啥意思?我们逃跑吗?”
胡小个子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策应他们,也可以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孤立的。这比进到寨子跟他们搅在一起更好。”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主意。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在狗娃山后脖颈子的一处山坡上,如果我们一出枪,敌人马上就会发现我们,也会马上围攻我们。我们这里没有工事,靠我们两个人根本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再说了,我们只有两支短枪,子弹也非常有限,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即便出枪对敌人的杀伤力也非常有限。
胡小个子说:“要是能顶到天黑就好办了,我们就可以摸到寨子里头,弄些枪支子弹出来。”
他提醒了我,我们自己不会造枪,别人也不会主动给我们送枪,混到今天为止,枪支子弹不都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吗?看着山坡上到处躺卧着的尸首,我有了主意。我说:“走,到那头拾些枪支弹药去。”
胡小个子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嘟囔了一句:“这脑子留着真没毬用。”然后跟着我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地方依靠着树木草丛的遮蔽偷偷溜了下来,慢慢地朝有尸首的地方爬。我碰到的第一个尸体是个满脸胡子的国民党兵,他的身边扔着一支美制卡宾枪,身上还挂着子弹带。我捡起这支卡宾枪,从他身上往下解子弹带的时候,灵机一动,索性连他的衣裳一起扒下来,穿上这身衣裳保安团跟国民党兵就都认不出来了。我刚刚解开那家伙的扣子,那家伙居然活了,惊恐地望着我,用手牢牢地捏住衣襟,好像遇到色狼的女人本能地保护自己。我用枪托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便松开了揪着衣襟的手,重新回到了昏迷状态。我扒下他的衣裳裤子,套在了我的身上,还挺合身的。胡小个子见到我的举动,也跟着扒了一套黄军衣穿到了身上。我又捡了两支枪,背了几条子弹带就跟胡小个子悄悄地爬回了我们刚才藏身的地方。
看来敌人的损失挺大,山上到处都能看到敌人的尸首和伤兵,我们伙里不知道伤亡怎么样,看他们的火力情况,可能伤亡也不小,根据我们的火力配备,枪声不应该这么稀拉软弱。敌人又开始冲锋了,后头还有几个当官的挥舞着手枪督战,士兵们吃了亏,不敢再大踏步地冲锋,而是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隐蔽物蚂蚱一样一跳一蹦地缓缓朝寨墙跟前逼近。这样一来,守寨子的伙计们就有些麻烦,排子枪齐射很难奏效,一个一个瞄准狙击敌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