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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买啥呢,他有了钱自己买去。你跟花花一成亲马上就得有娃娃了,去一回西安城不容易,我就把该买的东西买上了,省得到时候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现找茅房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奶奶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替我办喜事。她专门托卫师爷到城里找瞎子算了命,说本月初六是黄道吉日,于是她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我准备娶亲。她把狗娃山堡子里里外外到处都贴满了喜字,我的窑洞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了新被褥。过去用来接待客人商量事情的厅房张灯结彩,准备当做拜天地的喜厅。然后点上艾蒿把我的窑洞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得冲一冲晦气,你跟你二娘做下的事情不正道,花花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这可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媳妇。”奶奶在百忙中还不忘这样提示说明她的意图。在这件事情上对花花而言我确实有愧疚,奶奶这么说我只能红了脸傻笑。
到了迎亲的那一天,一大早她就给我穿戴整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帽,瓜皮帽上还插了两根缠了红绒线的竹棍棍,胸口上戴了大红花,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猴子,奶奶就是耍猴的。到了山下我才发现她不仅在山上作了准备,山下头弄得更热闹更铺张。那匹大黑马也披红挂彩,跟我享受同一个级别的待遇,似乎它要跟我同时娶亲。跟我不同的是它已经有了伴儿,一头健硕的驴,跟大黑马一样也是披红挂彩,两头畜生站在一起倒像是它们要拜天地了。奶奶告诉我那头驴是给新娘子骑的,本来她想找一匹马,后来怕新娘子不惯骑马,就找了一头驴代替。
李大个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帮吹鼓手,坐在一挂马车上咿哩哇啦地吹奏着唢呐,嘀里咚咙地敲着锣鼓。李大个子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带子,跑前跑后地忙活。奶奶告诉我她让李大个子充当婆家亲戚跟我到张家堡子接新人,因为李大个子儿女双全,又是张家堡子的女婿,人头熟。马车的后面跟了一大队伙计,这些伙计们穿着破衣烂衫活像一帮叫花子,跟叫花子不同的是他们每人都带了枪,显然,他们既要担负陪我迎亲以壮声威的任务,还担负着保护我跟新娘子安全的重任。我们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伙计们不但能吃饱穿暖,据我所知谁也有一身两身换洗衣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穿得这么破烂不堪,带着这么一帮叫花子去迎亲,不是明摆着给我丢脸么。我叫来李大个子问他:“这些狗日的咋回事情?把好衣裳都留着自己成亲的时候才穿吗?这不是有意臊我的皮么?”
李大个子说:“尕掌柜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有讲究的,叫花衣锦食,讨个吉利。”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出发了,最前头是吹鼓手,紧跟着是我,我骑着奶奶的那匹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郎倌的大黑马,后面跟着那条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娘子的驴,再后面就是破衣烂衫扛着枪的伙计们。我奇怪了,自始至终最忙碌的奶奶却没有跟着我们来,她站在村口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耀眼的阳光,目送我们这支奇形怪状的迎亲队伍。我扯转马头奔了回去:“奶奶,你咋不去呢?”
这种时候她不去我心里就没了底气,到了张家堡子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概不懂,总不能到了花花家门口喊一声:“花花跟我当老婆去”就完事了吧?即便那么简单喊一声就行,我也喊不出来呀。如果奶奶跟上去,这一切麻烦都有她顶着,我就省事多了。
“奶奶是寡妇,哪里有寡妇跟上迎亲的呢?你快去,啥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一句话都用不着说,平平安安给我把媳妇接回来就成了。”
李大个子见我返了回来,也跟了回来,站在我的马下面扯了扯我的裤腿子说:“走吧,奶奶说得对着呢,这是讲究。”
我勒转马头领着迎亲队伍朝张家堡子进发,走出去很远了我回头张望,奶奶还站在村头看着我们,身影小小的,单单的,我突然觉得奶奶挺可怜的。
从狗娃山到张家堡子有五十多里路,大家兴高采烈腿也就快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到了。老远就看到村口迎出来一大坨人,李大个子就蹿了出去,从身上挂的兜兜里掏出铜钱给迎上来的村民每人手里塞一两个铜板。看来这又是一种讲究,村里人得了铜板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们就顺着人体组成的窄胡同穿了过去,来到了花花家的门口。让我惊愕的是花花家门口竟然站了八条大汉,手里都拿着一握粗的枣木杆子,凶神恶煞般地守住了门口不让我们进去。李大个子呼哨一声,我身后的伙计们一拥而上,跟那八个大汉打了起来。这还了得,不管怎么说我尕掌柜也不是等闲人物,什么人竟敢阻挡我娶老婆?我正要掏抢镇压,当然,我不会用枪朝人身上打,可是朝天鸣枪吓唬吓唬他们也未尝不可。混乱中李大个子手疾眼快按住了我的手:“尕掌柜,这是讲究。”
又是讲究,哪里有这种在新娘子家门口打架的讲究?我放弃了掏枪吓唬他们的打算,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真打,只是你来我往地做样子。我的一个伙计不小心一枪托子磕到了八条大汉之一的脑袋上。大汉吼叫一声脑袋上流了血,看样子他真疼了,人一疼就容易急眼,大汉抡起枣木杆子真的打了起来,顿时我的两个伙计也挂彩了,血流满面,破口大骂。伙计们跟守门的大汉们都红眼了,有人骂有人吵有人拼命挥动老拳、棒子、枪托朝对方身上头上招呼,眼看着就要酿成一桩血案,把这门婚事变成名副其实的红白喜事了。这时候李大个子才急了,破口大骂:“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么,咋闹成真的了!快停下,快停下……”
这种乱哄哄的时候谁还会听他的,他的喊声骂声混杂在斗殴的喧闹声中如同雨滴混杂在瓢泼大雨里,根本显示不出来跟别人的喊声骂声有什么不同。李大个子真的急了,只好朝天上放了一枪,弹药的爆裂活像雨中的一声炸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了,一起停下手朝我们怔怔地看。李大个子赶紧又喊:“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咋闹成真事情了?快来领赏钱。”说着就从他的包里朝外掏大洋,人们见到大洋立刻拥了过来,李大个子又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个来,谁拿了双份谁就烂爪子呢。”
于是人们自觉地排起队到李大个子跟前领大洋。几个伙计也跟着排队,李大个子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了出来:“狗日的哪有迎亲的要赏钱的?滚到一边去。”他只给那八个守门的大汉发钱。那几个大汉拿了钱便忘了刚才的恶斗,忘了身上的伤痛,嘻嘻哈哈地高兴,有几个可能用手抹过脸上的血污,那张脸活像刚从猪肚子掏出来的下水,血淋淋的惨不忍睹。领了大洋大汉们便让开了路,李大个子急忙招呼我:“尕掌柜,快进去把新娘子背出来,要是有人阻挡就给钱。”说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到我的手里。
我下了马进了这个我非常熟悉的院落,张老爷子蹲在正房的门口咧了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银白茂盛的胡须又让我想起了那场关于胡子跟毛的斗争。我叫了一声爷爷,正要给他跪下磕头,他摆摆手拦住了我,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西屋,我就按照他的指点进了西屋。花花穿了奶奶给她买的红裙子,头上盖了红盖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奶奶也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褂子陪她坐着,另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闺女媳妇在屋里或坐或站,见我进来就堵到花花前头嘻嘻地笑。我想看看花花变成什么样儿了,伸过手揭她的盖头,被一个媳妇打了一巴掌,别的女人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来阻拦。我明白了,这又是什么讲究,就没敢再揭,按照李大个子指点,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媳妇塞了一块大洋,她们就让开了。我背起了花花,她顺从地爬到了我的背上,花花不沉,背着她后背上软乎乎的挺舒服。我刚从屋里出来,从大门外拥来一帮子娃娃,堵住了我的去路,伸出手嚷嚷着:“新郎倌,甜甜嘴,甜甜嘴……”我知道这又是要钱呢,干脆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大洋漫天一撒,娃娃们都扑到地上抢大洋,我趁机冲到门外,把花花朝驴背上一放,正要上马,李大个子说:“尕掌柜,得给新媳妇牵驴呢,出了村子才能骑马。”
于是我就牵了驴朝村外头走,村里的老乡们围拢了看热闹,李大个子一路散着准备好的洋糖洋烟,用甜蜜的糖和苦辣的烟分开了人河。吹鼓手奏起了喜乐,伙计们鸣放着鞭炮,我们就像突围一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容易出了村子,我把驴交给了伙计,自己跨上了马,急急忙忙跑,一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才松了一口气。李大个子指挥着我的伙计们举起枪朝天射击,乒乒乓乓的响声在山野间回荡,花花骑的驴惊惶地打着响鼻团团乱转,刺鼻的硝烟味儿飘散过来,我问李大个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李大个子说:“这倒没什么讲究,奶奶说让我们出村的时候放几枪镇镇邪。”
我又问:“今天是我娶亲呢,还能掏几个大洋,要是穷汉娶亲,没有大洋亲就娶不成了吗?”
李大个子说:“穷汉也得备一些铜板,实在没钱就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娶,不叫村里人知道。夜里偷媳妇必须新媳妇同意,那样一来今后新媳妇就没脸回娘家了,这也是为啥穷汉娶不起媳妇的道理。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掏大洋,准备一些铜板就成了,奶奶说,对张家堡子不能吝啬,除了娃娃,大人帮忙的都给大洋,所以我们才专门带了大洋。嘿,今天一下就撒了二百来块大洋,花花脸上风光透了。不过今天的彩头也真好,闹得欢实,真的见了红,今后尕掌柜跟花花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我问:“见什么红?”
李大个子说:“你没见伙计们跟村里人打得头破血流,兆头好得很,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听了这话我哭笑不得,迎亲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好兆头,我不知道真的有这讲究还是李大个子胡编乱造说好听话讨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