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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滋味。为了不让我的身体里插进刀子,我只好让他的身体里钻进子弹,于是我抬手一枪,日本鬼子像是被我施了定身法,惊愕地睁圆了双眼。我连他眼睛里的红血丝都看到了,然后他就乖乖地跪倒在地上,好像在跪地求饶,接着扑通一声蜷缩着身躯倒在了地上。狗日的刺刀磨得再快还是没有枪子快,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近距离杀死的人。我没有任何怜悯和震动,反而松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我突然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变得无比轻松,这就是你死我活,恐惧和紧张突然之间离我远去。我的驳壳枪这时候成了短兵相接最好的利器,奶奶教我练成的不用瞄准的甩手枪成了最好的战术动作,我随心所欲地朝那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射击着,一个个日本兵在我的枪口下面用各种姿势倒下。
然而,我们的局面却越来越不妙了,我弹夹里的子弹打光了,却没有机会换弹夹,只得随手抓起敌人的大枪舞弄起来。多亏奶奶一直跟在我身边,随时给靠近我的日本鬼子点名让他们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不然我很可能就真得尝尝挨刀子的滋味了。伙计们的伤亡越来越大,我不断地叫喊:“撒腿子,撒腿子,快撒腿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撒得开腿子。我意识到,我们对战争的残酷性估计太不足了,战争是两军意志和铁与火的正面对撞,战场上只有生死没有折衷,正规的战斗跟我们平时抢个财东绑个肉票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敌人拼命进攻,我们顽强抵抗,到了这个时候想撒腿子也撒不了了,求生的本能让我们立刻懂得了一个真理:只有正面交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脚跟朝后就会成为对方杀戮的最好目标。
身边的伙计不断倒下,有的是枪打中的,有的就在我的跟前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倒在地。我们仍然拼命抵抗,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半疯癫状态,随手能够拿到的一切东西都成了武器。我根本没有时间给打空的弹夹里压子弹,驳壳枪成了无用的累赘,不过我没有扔掉它。奶奶的教诲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枪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有了枪我们就有了一切,没有枪我们就什么也没有,包括我们的生命。奶奶灌输的这个观念深入我心,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我把驳壳枪插到了怀里,用随手从地上拾起的步枪跟敌人搏斗,有时候枪膛里明明有子弹,却没有拉枪栓的机会,只好用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我的体力好,身体灵活,连着捅了三五个日本鬼子自己却还没受伤。日本鬼子的刺刀质量也不行,捅了三五个人之后刺刀就弯了,这时候只好用枪托子砸,用枪管子捅,抽空能拉开枪栓了就射击……
日本鬼子比我们还要顽强,我们边打脑子里边想着抽空撒腿子,而日本鬼子却只进不退,东奔西突想尽一切办法杀伤我们。他们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技巧、武器装备都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只能靠着各自的求生本能和平日里掌握的比普通农民强不了多少的打斗方式拼命抵抗,支配我们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和绝对不能投降的自尊。我们很快就垮了下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已经被日本鬼子分割开来,零零散散地分成了几伙,相互之间根本无法支援,只能各自为战。让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目之所及,伙计们有战死的,有负伤倒地痛苦扭动挣扎的,却没有一个举手投降的。日本鬼子嗷嗷号叫着兴奋异常地开始准备大肆杀戮,他们显然已经没耐心再像刚才那样抵近跟我们拼刺刀,他们有意放宽了跟我们之间的距离,纷纷举起了枪支,准备枪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日本军队的战斗条例里规定,进行白刃格斗的时候,为了防止子弹误伤自己人,必须关闭步枪保险,或者退出枪膛的子弹。所以当他们要重新开始枪击的时候,就要拉开跟敌人的距离,所有跟敌人混杂在一起的士兵都得退回自己一边,同时卧倒做卧姿射击。他们的战斗条例帮了我们的忙,就在他们准备枪击的同时我们也同样给自己已经打空的枪支压好了子弹;几乎在他们卧倒的同时,我们也卧倒在地跟他们对射起来,这样一来双方就又粘在了一起:他们不敢起身,起身枪弹就会毫不留情地倾泻到他们身上;我们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勉强抬着脑袋朝他们放枪。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接近,最近的不过才五六丈,最远的也不过才十来丈。这么近的距离相互射击,简直就跟相互把枪口顶在脑门上差不多,虽然双方都趴在地上,伤亡却仍然非常惨重。王葫芦刚才拼刺刀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此时仍然毫不松懈地朝敌人射击着。可能是没有子弹了,他就把平日里非常珍贵地保存下来的一颗手雷扔了出去,就在手雷将两个日本兵送上半空的同时,王葫芦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可能发现我跟奶奶使用的是短枪,因而估计到我们是指挥官,日本鬼子开始集中火力朝我跟奶奶射击。我躲在一个土堆后头,奶奶躲在一道田埂下头,敌人的枪弹冰雹一样从我们的脑袋上面掠过,有的击打在我们前面的土堆上。硝烟和尘土让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几乎窒息过去,头都抬不起来根本无法射击。我估计奶奶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因为我已经听不到奶奶那熟悉的驳壳枪声了,或许她根本就已经受伤或者……想到这里我的心战栗起来,这一回有可能永远跟奶奶分手了,想到这个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朝外涌。
我勉强抬起脑袋费力地回过头朝奶奶的方向望去,奶奶躲藏的土堆几乎已经被枪弹削平,一团团的黑黄色尘土漫卷在土堆的四周。她这会儿如果还活着,那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土堆根本无法掩蔽她的身躯,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牺牲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记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已经让位给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报仇的强烈冲动,我跪起身来,手中的枪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来准备再次向我们冲击的日本鬼子泼洒着弹雨。我亲眼目睹着杀害奶奶的仇敌们挥舞着手臂向这个世界做着难看的告别手势,心里痛快极了。我不停地射击,不停地换着弹夹。蓦地我听到侧后方也响起了熟悉的驳壳枪声,我的心兴奋得颤抖起来,奶奶还活着,奶奶命真大。我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奶奶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浑身灰土,单腿跪在地上,两支驳壳枪左右开弓向敌人泼洒着死亡。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我的骨头就像绷断了的弹簧,松垮垮地再也支撑不住身躯,软软地坐倒在地上。后来索性趴了下来,头枕到了充满硝烟味儿的土地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动作让奶奶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她像一只扑扇着翅膀保护雏子的老母鸡,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块坚硬的骨头硌着了我的腰眼,疼得我叫唤起来:“哎哟,你干吗呢,压死我了。”奶奶一把把我的脑袋搂到了她的怀里,哽咽着说:“好我的狗娃儿,吓死老娘了,我还当你中枪了呢。”
我说:“我没让日本鬼子的枪子打死,倒差点让你的骨头硌死。”奶奶笑着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泪水抹了我一脖颈子:“狗日的,活着就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装那么个怪样子吓谁呢?”这是我跟了奶奶之后头一次见到奶奶的泪水。
这时候胡小个子他们的机关枪突然又叫了起来,枪弹像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敌人的头上。日本鬼子受到突如其来的侧翼攻击,顿时乱了手脚,把枪口转向了胡小个子他们据守的阵地,我们这方面的压力顿时减轻了。我连忙喊:“撒腿子了,撒腿子啦……”
伙计们就开始朝后撤退,我跟奶奶也连滚带爬地朝后面撤了几十丈远。鬼子对付胡小个子他们用的是小炮,炮弹活像黑老鸦,不断地朝他们的阵地落去,然后便在他们的阵地上腾起一股股的黑烟,很快胡小个子他们的阵地就没了枪声。日本鬼子对付我们仍然用了主要兵力,我们撤,他们就跟在屁股后面冲锋,闹得我们非常被动,伤亡反而更大。于是我们干脆也不撤了,找到一块有利地形就跟他们继续对抗。敌人的机枪好像特别多,哗啦啦的子弹活像瓢泼大雨,我们一旦停了下来,立刻又陷入了退不能退进不能进的尴尬境地。
我跟奶奶并肩趴在一个土堆后面交替着向敌人放枪,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谁也不忍心说出来的念头:今天,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日子,打又打不过,撤又撤不下来,投降更不可能,那么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战死。抽空子我朝四周瞄了一眼,伙计们伤亡很大,剩下的人都在拼命战斗。王葫芦的秃脑壳上糊满了血,抽空还给我竖了竖大拇指。奶奶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黑黝黝的手雷,压在了肚子底下,我的心忽悠一下子好像停止了跳动,奶奶这是作好了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准备。奶奶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的结局,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符合她那刚烈的性格。我的眼睛让无论如何也堵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连射击的目标都找不准了。
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的后方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密集的枪声,日本鬼子的进攻队伍中不断有人死伤倒地,他们慌乱了,接着就开始哗啦啦地向后撤退。我们趁机朝他们的背影开枪射击,一枪一个就像打活靶子,痛快极了。奶奶懵懂地问我:“日本鬼子这是咋了?正打得上劲好好的退啥呢?”
我说:“可能是李冬青他们从城里冲出来接应我们了。”
我跟奶奶几乎同时断定了这一点,我大喊着:“援兵到了,冲啊,杀啊,杀一个日本鬼子赏十块大洋啊!”边喊着边爬了起来朝日本鬼子冲了过去。日本鬼子也有掩护的兵力,几个人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守着一挺机关枪朝我们猛烈开火,几个伙计又倒了下去,我们被迫再次趴到了地上。这时候胡小个子据守的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