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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她又开始数叨我,我赶紧溜到队伍前头去了。走了半夜远远看到了狗娃山,在星光的映衬下,狗娃山黑黝黝地卧在天地交接之处,活像一只大狗。见到它我的心里顿时涌上了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心里一热,眼睛也湿漉漉的,眼前一片模糊。正走着前头传来了三声拍巴掌的声音,四瓣子也拍了三声巴掌,接着黑黝黝的树影后头就有人轻声喝问:“口令?”
四瓣子说:“伙计。”
对方听了马上回了一声:“司令。”紧接着从山崖树阴后头冲出来一帮子人,就听有人喊:“尕司令咋样?救回来了没有?”随着喊声李大个子领着伙计们出现在我的眼前,一见到我便把我抱了往死里勒,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了好了,这下子就好了。”王葫芦在一旁干着急挤不过来,只好感叹一番。
大家亲热了一阵,就开始上山了。从外表看,山上的寨墙、碉堡都还在,可是经过烟熏火燎都变成了黑色,多亏寨墙碉堡都是石头砌的,这才算没有被烧毁。进了堡子,才看到有几栋房子叫中央军给烧了,那也没关系,重新盖起来就行了。我回来了却没有见到二娘,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问胡小个子,二娘到哪里去了。胡小个子瞟了奶奶一眼,没吱声,奶奶把脑袋扭到一旁脸板成了一块生铁。
我的心像一块扔到水里的石头飘飘悠悠地朝下沉,不祥的感觉让我的喉头发涩发干,我追问:“到底咋了么?人呢?”
胡小个子叹息了一声说:“二娘殁了,叫中央军乱枪打死了……”
我的心顿时成了被掏空的瓦罐,腿顿时成了稀软的面条,脑袋顿时成了沸腾的油锅……我站立不住只好蹲到了地上,眼前一张张的脸变得飘忽不定恍恍惚惚,我真希望突然间醒来眼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奶奶叹息着告诉我:“这一回中央军来得凶猛,山上没有防备,伙计们伤亡惨重,一些后来的伙计们跑的跑了降的降了,你二娘挺个大肚子,跑又跑不动,藏又没地方藏,怎么办?让我说死了也总比让人家捉去受活罪强,你得挺住了……”
我的心碎成了片片,可是,我还真得像奶奶说的那样挺住了,我不能哭,痛苦、仇恨、后悔……种种难言难诉的滋味活像炸药充塞在我的胸膛,我倒真希望这一腔子炸药此时此刻炸了才好,让我从这无法挣脱的痛苦中彻底解脱。他们啥话不说默默地围绕在我的身边,奶奶把我拉了起来:“起来,娃儿,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啥委屈仇恨都要从枪口上找回来,人是为活人活着的,走了的就永远回不来了,活人不能跟上死人走,可是能给死人报仇。起来,别像一摊稀屎,男子汉要像这狗娃山,不管刮风下雨山永远是山。”
我终于能够站直了,我终于没让泪水流出来,我对奶奶说:“我没事,活下来没有跑的还有多少人?”
奶奶看了看周围的伙计,稀里糊涂地说:“也许还能有上百人吧。”
胡小个子说:“还有断后没回来的,刨去死伤和逃跑投降的,咋说还能有一百五十人呢,老伙计都没有折损。”
我忽然想起来,问他:“卫师爷呢?”
胡小个子说:“那漎早就跑到不知道哪去了,你放心,人老奸马老滑,那漎吃不了亏。”
我问奶奶:“下一步你看咋办呢?”
奶奶说:“这是你要决断的事情,我说不成。”
我马上懂得了奶奶的意思,她这是给我一个恢复掌柜威望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掌柜的冷静和坚忍才是伙里最需要的。这次围剿伙里的人员伤亡情况比我预想得要小,这主要得益于我们后来把鞘子沟的路给挖通了,等于给我们留了一条紧急情况下逃生的通道,不然正规军一个团来攻打我们不可能还有这么多人能生存下来。现在的问题是,我被奶奶跟伙计们从法场上抢了出来,李冬青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法场夺人成功率极低,但是一旦成功了,对敌方会产生极大的震撼。根据我对李冬青的了解,我判断他们没有那么大的魄力现在就敢对我们展开进攻,除非有正规部队的支持。成功劫了法场这个事实也向他们显示了我们的实力,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轻举妄动,而是会全力防备我们对他们进行报复屠杀。
“啥话都先不说了,”我振作精神开始安排下一步的事情,“李大个子带上人回山下头去,安排几个机灵的,到县城里打探消息,从县城到山上沿途都要有我们的探子,再不能刀架到脖子上了才拉枪栓。放警醒些,随时随地有啥情况了赶紧报回来,只要你能够及时通报消息,我们就吃不了大亏。”
李大个子说:“这事情能做到,就是人手不够,能不能从别的队里抽几个人……”
胡小个子马上反驳他:“你狗日的还说人手不够,我们正面顶着,死伤了多少伙计?你这漎啥时候才上来的?上来了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撒腿子,你的人根本就没有啥损伤,你还说人手不够,真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没有人,有人也不给你。”
我一听就明白了,胡小个子是伙里的主力部队,负责守卫山寨,敌人来了他的队伍首当其冲,必然要正面作战,所以人员伤亡肯定大一些。李大个子主要在山下屯田,对狗娃山只不过起个拱卫作用,所以承受的损失肯定也会少得多。而且李大个子比胡小个子滑头,打起仗来不会真的拼命,能跑则跑能溜则溜,对于我们土匪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毛病,这符合我们的生存法则: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是我们的理论根据。李大个子看到胡小个子态度强硬,就妥协道:“人是紧张些,你要是不愿意支援就算毬,说那么多废话干啥?敌人都是你一个人抗着,我们都是酒囊饭袋。哼,要不是我上来支援,你的老婆娃娃这阵子就都成尸首了。”
胡小个子向来容不得别人轻视自己,尤其是李大个子,没想到李大个子这话一说,他居然沉默不语了。后来我才知道,敌人攻得猛,胡小个子的队伍在正面抵抗,没办法保护妇女儿童撤离,妇女儿童哭喊奔逃乱成一团,如果敌人攻上来这些妇孺的下场不堪设想。多亏李大个子上来支援,他分出一部分人支援胡小个子,亲自把胡小个子跟过油肉等几个伙计的婆娘娃娃从后山撤了出来。本来二娘也能撤出来,可是由于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落在了后头,让敌人的机枪扫了。所以,一当他提及此事,胡小个子便服软再也不吱声了。
我对他们俩说:“从现在起谁再计较纠缠功过是非谁就是我尕掌柜的对头。过去的就过去了,李大个子你去按我说的办,人手不够了就从胡小个子的队里拨。”
胡小个子妥协了,问李大个子:“你要多少人?”
李大个子却说:“我回去安排一下,人够了就不麻烦你了,人要确实不够我再找你说话。”说完了又对我说,“尕掌柜,没有其他事情我安排去了。”
我说:“你去,放警醒些,人手一定要往长里撒,李冬青有什么动静早早地报过来。”
李大个子领命而去。我对奶奶说:“你把剩下的人数清点一下,我跟胡小个子领上人把窑洞收拾一下,今天先歇下,明天再细细商量以后的事情咋办呢。”
敌人把狗娃山祸害得很惨,平房都烧光了,窑洞也过了火,还炸塌了几间。我们把灰土瓦砾清理了一番,又把勉强能住人的窑洞清理出来,忙到后半夜每人才喝了一碗面汤算是夜宵,然后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奶奶在外头喊我,我想多睡一会儿,她就把窑门砸得震天价响,我只好起来。她把我拉到堡子外头指点着寨墙上的字骂我:“你看看这上头写了些啥?靖边剿匪第一军,你剿啥匪呢?你自己就是匪,羞你先人呢,谁剿匪也轮不着你剿,要剿你就先把自己剿了再剿别人。”
我奇怪地问她:“奶奶,你啥时候学会认字了?”
她“呸”了一声说:“我不认字还不会叫认字的给我念?”
“伙里还有谁认字?”
奶奶说:“没有人认字伙计也知道这上头写的啥,我一问谁都知道。”
我说:“这是卫师爷写的。”
她说:“你不指使他敢写?快叫人涂了,重新写上几个字。”
我问她写啥呢,她说就写上狗娃山伙里。这件事情卫师爷不在除了我没人能办,看在她救我第二回的份上,为了不再受她唠叨的煎熬,也为了让她高兴一下,我让几个伙计弄了些白灰,把整个寨墙都刷成了白色,我用墨汁在白墙上写下了几个醒目的大字:狗娃山营寨。奶奶让我念念上头写的啥,我就按照她的说法念:“狗娃山伙里。”奶奶满意地笑了。
奶奶又提议:“应该给王葫芦奖赏一下。”
我说他有啥奖赏的?奶奶说:“那是个舍命不舍财的货,仗打得那么紧,他硬是把我们装银元的钱柜子背了出来,不是他大洋都得叫中央军抢走,我们现在就得把嘴缝上了。”没想到王葫芦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忠于职守,看管大洋本来不是他的职责,可是他既然担了个总司务长的名,没了大洋他那个司务长也就难当了,在那么紧张的时候,他还能想着伙里的生计问题,这就难能可贵。我便对奶奶说:“该奖,该奖,奖多少奶奶你做主。”奶奶说那就奖十块大洋,我说成呢。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继续整修狗娃山堡子,被中央军烧了的房子又重新建了起来,窑洞也收拾干净了,伙计们总算又安顿了下来。一切基本就绪了,这天奶奶对我说:“狗娃子,走,看看你二娘去。”
这段时间我拼命忙碌,为的就是分散精神,强迫自己不去想二娘。奶奶也再没提过二娘一个字,今天她却主动提了出来:“唉,细细回想一下你二娘也是个苦命人,我们把她埋到后山的坡上了,你去给她烧一摞纸,也算她没白跟你一场。”
我跟着奶奶来到了后山,后山朝阳的慢坡上有一丘孤零零的新坟,与它相伴的只有蒿草枯树,蒿草枯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愈加显得荒凉寂寥。我的大脑有些发木,这一丘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