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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全是仪表,灯光亮得刺眼睛。一个白大褂在看仪表。外面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门砰地打开,蜡像脸的军官跨进来,后面是两个警卫。
〃一○一房间,〃军官说。
白大褂居然没转身。他单单是在看仪表,甚至没朝温斯顿看一眼。
他给搡进条宽敞的走廊里。这走廊足有一公里宽,金光灿灿。他放开声音开怀笑,嚷着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连拷打时瞒下的事情也撂了出来。他把平生的一切都跟个人说出来,那人却早知道得底儿掉。他的周围有警卫,提审他的人,白大褂,奥勃良,朱莉亚,查林顿,他们全在走廊里面飘过去,一面放声大笑。有什么骇人的事情,是嵌在未来当中的,却给跳了过去,不曾发生。一切都太太平平,他再也不觉得疼,平生的细枝末节全摆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宽恕。
他想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怀疑是不是听见了奥勃良的讲话声。整个提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奥勃良,却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只是不让他看见。奥勃良,是他指挥着这一切。是他派警卫毒打温斯顿,也是他不叫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何时应该疼得叫,何时应该松口气,何时该吃,何时该睡,何时该给他的胳膊打一针。是他给他提问题,又是他暗示给他怎样答。奥勃良拷打他,又保护他;是提审者,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记不得是打了麻药睡觉时,没打麻药睡觉时,还是暂时清醒时温斯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我看着你哩。我观察了你七年,该转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个完人!〃闹不清是不是奥勃良在说话;不过七年前,在梦里跟他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却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提审还有个完。有段时间是漆黑一团,而后他呆的那监号,那房间,在他的四周渐渐实在起来。他仰面躺着,动也动不了。所有能动的地方全绑着,连后脑勺也给什么东西紧抓住。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情严肃,甚至带着悲哀。打从下面看,他那脸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带着黑眼袋,腮帮子上面皱纹累累。他比温斯顿想的老不少,该有四十八岁或者五十岁。手的下面是个仪表,上面有手杆,表面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道,〃我们再见面,就会在这儿的。〃
〃是啊,〃温斯顿说。
奥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轻轻动了动,温斯顿全身就觉得一阵疼。这疼痛好吓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着这阵伤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这样,还是电击造成了这结果,不过他的身子给拉得散了架,关节被慢慢撕开来。他疼得满头大汗,最糟的是担心脊梁骨给拽断。他咬紧牙,鼻子里喘着粗气,使劲不发出声音来。
〃你害怕,〃奥勃良盯着他的脸,〃过会儿有什么东西就要断。你最怕这是你的脊梁骨。在心里你明明看见,脊椎骨给撕裂开,脊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就是这么想,是吧,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手杆拉回来,那阵疼迅速消退,一如来的时候一样快。
〃这还是四十,〃奥勃良说。〃瞧,仪表上的数字能到一百。在我们谈话过程中,不管什么时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记住了么?要是你对我说谎,企图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会疼得叫起来,马上就会!懂了么?〃
〃懂,〃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和气了一些。他沉思着整一整眼镜,来回踱了一两步。等他再开口,那声音就变得温和耐心,像医生,像老师,甚至像牧师,仿佛一心要解释说服,根本就不想惩罚他。
〃我很担心你,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担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认。你精神有了错乱。你记忆有了缺陷。真实的事情你记不住,偏叫自己记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幸亏这还可以治好!你从来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愿这样做。这只消意志上做点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赞同。〃温斯顿,按你的想法,过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温斯顿又是觉出一阵徒劳无益。他眼睛盯着仪表,非但不知道答〃是〃还是〃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个答案才正确。
奥勃良微微笑了起来。〃你还算不上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今天,你还不想想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来让它明确点儿罢。过去,它是不是具体有形地存在于空间里?有没有这个空间,那个空间,固态客体的世界,让过去还在那里活动着?〃
〃没有。〃
〃那末,过去到底存在于哪里?〃
〃在记录里。过去给写下来啦。〃
〃在记录里。还有么?〃
〃在思想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很好。那末,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控制了所有的记忆。于是,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么?〃
〃可你们怎么叫人不去记事情?〃温斯顿嚷起来,一时又忘了仪表。〃记忆是不自觉的。它是在人的内心。你们怎么控制得了记忆?你就没有控制我的!〃
奥勃良重又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到了仪表上。
〃完全相反,〃他说,〃是你才没控制记忆。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了这里,因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愿拿服从做代价,换来心智健全。你宁愿做个疯子,做单个儿人的少数派。只有纪律严明的头脑,才看得见现实。你以为现实客观,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你欺骗自己,认为看见了什么东西;你觉着旁人跟你一样,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才不是外在的东西。现实存在于人的思想里,而不是别处。它不在个人的思想里,因为个人能犯错,又会很快死亡。现实,它只在党的思想里,党才是集体的,永恒的。不管什么,只要党说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过党的眼睛,就没法看见现实。事实上,你得重新学习啦,温斯顿。需要把自己毁灭,这是种意志的努力。要心智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仿佛让温斯顿把他的话吸收一下。
〃你还记得么,〃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自由乃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把拇指弯下去,其它四指伸开来。
〃我举的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要是党说是五个不是四个那,是几个?〃
〃四个。〃
话没说完,他就疼得喘起来。仪表的指针指到五十五。温斯顿全身大汗淋漓,拼命喘息,高声呻吟着,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勃良看着他,还是伸着四个手指。他拉回手杆,可这次,痛楚只减轻了一点点。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指到了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