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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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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为了一件事,我还忍得下去,〃他说。他便告诉她那种索然无味的小仪式每星期同一天晚上,凯瑟琳准会逼他干那事儿。〃她恨死了那事儿,可什么也不能叫她罢手不去做。她管它叫嘿,你猜也猜不着。〃
  〃咱们为党尽义务,〃朱莉亚马上说了出来。
  〃你咋知道?〃
  〃我也上过学呀,亲爱的。过了十六岁,每月都有次性教育讲座。青年运动里也有哩。他们成年灌给你的尽这些。我敢说,好多人这还真有用!当然啦,谁也不跟你说这些。人人都是伪君子!〃
  她开始就这个题目大肆发挥。对朱莉亚而言,万事万物都需回溯到她的性意识。只消触及这一点,她准变得极敏锐。不像温斯顿,她把握了党在性行为方面禁欲主义的内在意义。这还不光因为,性本能创造出自己的天地,超越了党的控制,因此只要做得到,党总要设法毁了它。更加重要的是,剥夺性行为势必导致歇斯底里大爆发,党需要的正是这状态因为这样的状态,转得成对战争的狂热,对领袖的崇拜。她这样说道:
  〃做爱总得费精力;干完了,叫人心里快乐,管他娘的出啥事。他们才忍不下你这样想。他们要你每时每刻精力旺盛。齐步走,挥旗子,喊口号,还不是些个性欲变得酸臭扑鼻子?要是心里快乐,凭什么为了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这些混帐玩意儿兴高采烈?〃
  他想,这些全都没有错。纯洁身心跟政治正统,真有种直接又紧密的联系。党是要求它的党员,保持一定的恐惧、仇恨跟疯狂的信仰呀;除去抑制某种有力的本能,将其转变成为推动力,这样的目的怎能达得到?在党的眼里,性冲动充满了危险,它索性转而加以利用。对人们要做父母的本能,它耍的是同样的伎俩。事实上,家庭根本不可能废除;反之,他们鼓励大家爱护自己的孩子,那几乎是种老派的方式。至于孩子,却给他们系统地培养得反对父母,教他们侦察父母的言行,报告父母的悖离。家庭便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用这样的手段,跟你亲近的人给变成了告密者,好没日没夜监视你。
  他一下又想起了凯瑟琳。要不是她太愚蠢,看不透他思想里的不正统,她铁定向思想警察揭发了他。然而这当儿,他真正想起她,倒因为这下午的天气闷热难当,热得他满头大汗淋漓。他便说给朱莉亚,十一年前一个同样酷热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或不如说,没能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结婚刚有三四个月。有次去肯特参加集体野游,他们走丢了。他们落在队伍后面只有几分钟,可是转错了个弯,跑到个白垩矿旧址的边上来。那里悬崖足有十几二十多米深,底下堆满了大石块。也见不着个人问问路。发现迷了路,凯瑟琳登时不安起来。哪怕跟那般吵吵嚷嚷的家伙分开半分钟,她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大错事儿。她便想赶着从来路返回去,换个方向找他们。就在这时,温斯顿发现,他们脚下悬崖的石缝里,长着几簇黄连花。有一簇有洋红跟砖红俩颜色,两种颜色的花,显然是从同一个根上长出来。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便叫着凯瑟琳过来看。
  〃看呀,凯瑟琳,看这花呀!靠坑底那簇。看见没,它们俩颜色?〃
  她早已转身往回走,听他叫她,才烦躁地转回身来看了一眼。她在悬崖上,甚至弯着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他站在她身后一两步,把手放在她腰间扶着她。这当儿他猛然想到,他们完全是彻底的孤单。到处没有个人影,树叶不动,鸟儿不鸣。这样的地方,藏了窃听器的危险小而又小,即便装了窃听器,录到的也只有声音。正是下午里最赤日炎炎、最昏昏欲睡的时分,太阳烘烤着他们,他的脸上大汗淋漓。他一下想到了这个念头……
  〃干吗不推她一把?〃朱莉亚说。〃我就会推她。〃
  〃唔,亲爱的,你会推。换了现在的我,我也会推。也许会罢……我不能肯定。〃
  〃你没推后悔么?〃
  〃唔。总起来说,我后悔。〃
  他们并肩坐在灰尘累累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到面前。她的头偎在他肩上,头发的香味盖住了鸽屎臭。她这样年轻,对生活还有期望,她不懂把个把烦人的人推下悬崖,根本不解决任何问题。
  〃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么,〃他说。
  〃那你干吗后悔没推?〃
  〃只因为我更喜欢积极,不喜欢消极。我们参加的这场比赛,我们赢不了。只是说,有一些失败,比旁的一些好一点。〃
  他觉出她的肩膀扭动一下,表示她的反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总是跟他抵触。按照自然法则,个人总免不了要失败,这一点她却不接受。某种程度上她也明白,她自己已经命中注定,思想警察迟早总会抓住她,杀死她;然而在心里的另一部分,她相信可能构筑个隐秘的世界,可以按自己的选择来生活。只消有点子运气、狡猾和勇敢,这样的事情便能成功。她不懂没有幸福这码事儿,惟一的胜利只在于遥远的未来,你死后很久的未来;自从向党宣战那天起,顶好把自个儿当一具尸体。
  〃我们都死啦,〃他说。
  〃我们还没死哩,〃朱莉亚干巴巴地答道。
  〃肉体是没死。六个月,一年五年,这都想象得出来。我很怕死。你还年轻,准保比我还怕死。不用说,我们得尽量把死亡往后推,可这里没有什么大区别。只要人还做个人,死跟生就是一样的东西。〃
  〃嘿,蠢话!呆会儿你要跟谁睡觉?跟我?还是跟个骨头架子?你不喜欢人活着?瞧瞧这样的感觉:这是我,我的手,我的腿,我真真切切,我实实在在,我活着哩!你不喜欢这些?〃
  她扭转身子,把胸脯压在他身上。隔着工作服,他觉得出她的乳房,成熟又结实。她的身体,仿佛把青春与活力灌注到他的身上。
  〃是呀,我喜欢这些,〃他说。
  〃那就别说什么死啦。听我说,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见面啦。我们能回到树林里那地方哩,好长时间没去啦。可这次你得另走一条路。我全给你计划好啦。你坐火车喏,我画给你看!〃
  她便按照自己的那种实际做法,扫来一小堆尘土,拿根鸽子窝的小树枝,在地上给他画了个地图。

  温斯顿环视一下查林顿先生小店楼上那破烂的小房子。窗户旁边那张硕大无朋的床已经整理完毕,铺了破旧的毛毯,还有个没遮盖的长枕头。十二小时制的座钟,兀自立在炉台上,滴滴答答地走。角落里那张折叠桌上,他上次来时买的玻璃镇纸,在昏暗朦胧下闪着柔和的光彩。
  围栏里有只破烂铁皮煤油炉,一只平底锅,两个茶杯,都是查林顿先生备下的。温斯顿点起炉子,盛一锅水架上烧开。他带来个信封,装了胜利牌咖啡,还有几片糖精片。座钟指着七点二十该是十九点二十啦。她会在十九点三十来。
  他心里不住地说着:真蠢,真蠢,蠢得自觉自愿,蠢得无缘无故,蠢得自己找死!党员能犯的罪行里,这一件最难瞒得住。其实,他第一次想到这念头,全由于折叠桌面映出的镇纸,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查林顿先生果然不出所料,轻易租出了房子。得着几块钱,他显然挺高兴呢。明摆着温斯顿要这房间幽会用;知道了这个,他竟然也不吃惊,也不厌恶。他保持着距离,讲话笼统浮泛,微妙得倒像成了半个隐身人。他说,清净蜗居,这可是顶宝贵的东西呢。谁都想有个地方,偶而能独自耽一会儿。他们找到这样的地方,旁人知道了也别讲,这是起码的礼貌么。他甚至说,这房子有两个门,还有个通后院,可以到一条小巷去。他说这话,就像隐没了自己的踪影。
  窗户下什么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的后面偷眼看。六月天的太阳还很高,楼下面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一个大块头女人,壮得活像根诺曼柱,红色的胳膊结结实实,腰间扎一条粗布围裙,笨重地在洗衣盆跟晾衣绳间走来走去,晾出一大堆白色的方布温斯顿看得出,那是婴孩的尿布。逢着她不给衣服夹子堵上嘴,她便用她响亮的女低音唱起歌来:
  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个样。
  却不料一颦一笑春梦长,
  逗得我失魂落魄没主张!
  这曲子已在伦敦风行了好几星期。音乐处下面的一个科,专给无产者生产无数这样的歌曲,这便是其中的一首。歌词由一种名叫写诗器的装置生产出来,丝毫不需要人来做。可那女人唱起来优美动听,仿佛这糟糕透顶的垃圾也变成了悦耳的歌声。温斯顿听得见,那女人一边唱歌,一边把鞋子在石板地上蹭;他也听得见街头孩子在大喊大叫,远处车辆隐隐的嘈杂,而房里却依然静得奇特这屋子没有装电幕呀。
  真蠢,真蠢,真蠢!没法想象,他们几个星期到这儿来一次,却没人发现。可这样的诱惑有一个真正自己的隐蔽场所,在屋子里,又离得很近对他们俩,这诱惑实在太强啦。去了教堂钟楼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法子安排约会;为了迎接仇恨周,到处在拼了命地加班加点。到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可大量的准备工作异常繁难,人人需要多干出许多活儿来才算完。到最后,他俩总算安排上休息同一个下午,他们约好再到树林里那块空地去一趟。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头见了一下。他们混在人群当中走到了一起;像往常一样,温斯顿几乎不看朱莉亚。然而只轻轻一瞥,他发现她比起平时更苍白。
  〃完蛋啦,〃见说话没事儿,她立刻低声说道,〃明天,我是说。〃
  〃什么?〃
  〃明天下午。我来不了。〃
  〃为啥?〃
  〃咳,例假呗。这回来早啦。〃
  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认识她已经一个月,这期间他连欲求她的性质也有了变化。起初,这里面绝少真正的情感。第一次做爱,倒不如说由于一时的激动。然而第二次以后,事情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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