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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似水
1980年10月末,北京。
一股寒流从西北呼啸着不期而至,突然袭击北京,冷风裹挟着飘零的黄叶,扬卷起漫天尘灰,京城的“金秋”全然失去了她平日的美丽,过早地带给人们一种萧瑟凄楚之感。
这天,尽管风在无情地刮着,作为北京象征之一的颐和园内,游人依然如织。一如平日
,九成以上的游人都来自外地或外国,北京人不会急着在这样的坏天气逛公园,如果这大风天气非得出游,也多半是奔香山,毕竟,层林尽染的景致一年只有一度。
此刻,颐和园的长堤上,在三一群、五一伙的游人后面,有一位老妇人缓缓行来。也许是她的缓慢步履,或是那一派雍容大气,与人群很不协调,人们不自觉地给她让出一些空间,仿佛是让给她身后一群无形的护从。偶有追逐叫喊的孩子冲撞到她,她仿佛无所察觉,真个是旁若无人,似乎是漫步在自家园林。她缓缓行来,且行,且思。
尽管她的步履从容稳定,未显年迈力衰,但眼角、脖子上那几道深深的皱纹和眼袋,正在清楚地显示她毕竟上了年纪,非同一般的白皙把那些皱纹表现得更加夸张;单眼皮已经有些下垂了,当年清澈明亮的晶体也蒙上了岁月的些许昏黄;但下颌还没有明显的脂肪堆积,依然饱满圆润。宽宽的前额,微微上挑的双眉,直直的鼻梁,竟集成了中国传统相面之术的诸多主贵主富的特征:宽额广颐,鼻直口阔,凤目剑眉,面白如玉……若是男子,算命术士定会“大惊”,拱手拜告以封侯拜相之期;而对于一个女子,又该昭示何等的运相呢?
服装之于女人,犹如第二层皮。无论多大年纪,只要一个女人还有她自己的模样,她的穿着就会向人们传递某种信息。这个不复年轻美丽的女人的衣装,与她本人也非常相配,都可谓韶华已逝。她穿的黑色大襟棉袄,款式早已过时了。面料是厚重的真丝绉缎,黑色底子上,有着美丽的原色郁金香。如果是明眼人,还可以从那繁复精致的襻扣和窄窄的手工滚边上看出十分精细的做工。它一定经过了许多岁月,再美的东西,也经不住岁月的磨蚀,何况是那本就深沉的黑色兼之天生娇柔的丝缎本质。原有的亮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蒙蒙的灰暗。
不过,在那老旧的黑衣上面,尚有一抹鲜亮。她的围巾——也是厚重的绉缎,却是鲜活的粉色,上面有白色的晚香玉,高贵的金色被用在了象征生命延续的花蕊上。让人不由舒了一口气的是,虽然看得出这美丽的东西也一定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无情磨蚀,但它却不知怎的依然色彩依旧,妥帖地附着在她洁白的脖颈上,竟把那宽额广颐也衬托出几分鲜活亮丽,使人几乎会暂时忘记她的年龄。
面相、衣饰和不易描绘清楚的雍容气度……会蕴含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一部 含玉童年
第1章 父亲的小妾进门了(1)
冬天早早地降临到这个北方城市。阔别了半年多的寒冷催赶着行人们步履匆匆,只有街角路边的乞丐盘桓不去。他们衣衫褴褛,向行人伸出污脏的手,无论年幼、年老、或正当壮年的,都用满含期望与凄苦的声音乞求着:“可怜可怜吧……”
街角处,拐过来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她们身着裘皮大衣,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其中一个面庞清秀,另一个则长得圆圆满满,圆圆的额头,圆圆的双颊,圆圆的下颌。
“小姐姐,我这次的分数,你别告诉爸,告诉妈没事。”圆脸的小姑娘说。
“好吧,云芃;其实,告诉爸也没事,他哪儿会说你呀。”清秀的小姑娘一脸的大人相。
“他倒不会怪我,可他要说我不聪明了,可我本来挺聪明的呀。”
“那当然,要不然爸妈都这么疼你呢。”小姐姐云清看上去比云芃大不了一两岁,可看着妹妹的目光中充满了疼爱。
“二位小姐哟,慢着点儿,别跑坏了身子。”跟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的一位小脚妇女气喘吁吁地说。无论从穿着还是外表举止看,她的仆人身份都是无可置疑的。
云芃根本没有理会张妈的话,依然连跑带跳地往前走。云清体贴地看看张妈,招呼妹妹,要她等一等。
“小姐姐,你看,又是那个女的,带孩子的那个。”云芃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怀抱婴儿正在向路人乞讨的妇女。
“对,是她。”云清看着那个女乞丐,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想什么。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那个女乞丐面前。
那个满脸沧桑,可怜兮兮的女乞丐一直伸着手,看到这两个小姑娘,她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但又没完全缩回来。
“好心的小姐……”那早已熟练的乞讨词中有了些许的犹豫。
“我们昨天不是刚给过你钱了吗?”云芃直冲冲地问道。
“是,小姐,可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孩子的爹出去当兵,就没回来,我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女乞丐的眼睛里不由涌出了伤心的泪水。
“小姐姐,咱们走吧,昨天都给了,也不能天天给呀。”云芃拉着姐姐就要走。
“等一下。”云清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放在女乞丐手里。
“太谢谢你啦,小姐,愿菩萨保佑你。”女乞丐感激不尽地深深鞠躬,眼睛里又涌出了一股泪水。
“走吧,小姐姐。”云芃有些不耐烦地催着。
云清仍在怜悯地盯视着那个女乞丐怀中的婴儿。
“大小姐,您的心真好,真可怜俺们穷人啊。”这一切都被张妈尽收眼底,她忍不住说道。
“快走呀,小姐姐,赶快回去看他们打麻将去。”云芃说着,又开始往前一溜小跑。
云清又向那个女乞丐投去怜悯的一瞥,终于也转身离去了。
命运是一种很难说的东西,无论多么努力,都很难预见并抓住它。它就像在无形之中罩住每个人的一张大网。
云清和云芃这对同胞姐妹,从外表到性格都不大相像,但她们是同样幸运的:生于一个大富大贵之家。
父亲并非出身富贵。“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条自古激励了无数贫寒之士的古训,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例证。爷爷是彻底的劳动人民,一个木匠,每天辛辛苦苦地锯呀、刨呀,为人极为随和,只认一个死理,就是一定要供惟一的儿子好好读书,金榜题名。
尽管在世上的绝大多数时间、绝大多数事情上,苍天经常要大大地辜负苦心人,但是,作为芸芸众生中极少数幸运者之一,爷爷竟然夙愿得偿:争气的儿子在民国第一届全国高等文官考试,也就是中华民国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中,考了个全省第一名,从此走上了仕途。真真的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老爷子的快意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眼看着儿子在二十几岁就当上了县太爷,眼看着新宅子里来来往往的官宦名流,眼看着迅速地往家中流进的金银,老爷子被这远远超出他梦想的富贵弄得有些晕头转向。
还有一件事带给爷爷实实在在的快意满足:儿子走上仕途之初,就有同县的一名蒙古族武官,主动提出将女儿嫁给他。这个蒙古族姑娘不大漂亮,细长的眼睛,圆圆的小脸,可说不出究竟是哪儿,显出很有福气的样子。多年来习惯于自己木匠身份的老爷子对于这项提亲难免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为儿子办了婚事。不久,蒙古族儿媳身上的福气就开始显现出来,几年之内,她就马不停蹄地生下了三个儿子。这时,老爷子是真正彻底地陶醉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了。
毕竟,多年的劳累辛苦和菲薄克己的生活已经伤了老爷子的身子骨儿,竟消受不起这迅猛涌来的福分。在儿子的官路走得越来越顺,当上了县长不久又调至省城担任要职,透着“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时候,老爷子病倒了。孝顺的儿子这一通求医问药自不必说,那三个幼小的孙儿,真正是老爷子的强心剂,使他在病床上又多撑了几年,最后,也是含笑离去的。
老爷子去了。在风风光光的丧事之后,给孙儿们留下的,是那常年供奉的牌位;给早已脱胎换骨、官运亨通的儿子留下的,更多些刻骨铭心的追忆。
“二位小姐放学回来啦。”随着门房李叔的一声招呼,云芃与云清蹦蹦跳跳地进了大门。云芃将书包交给姐姐,穿过天井,径直向大客厅跑去。
第1章 父亲的小妾进门了(2)
刚刚推开房门,云芃就觉得有些反常。通常,每天的这个时候,爸爸、妈妈、哥哥们,还有客人们的麻将局早已开场了。惯例是晚饭前先聚在一起打一会儿麻将,晚饭后再接着来。可今天呢,爸和妈都不在,哥哥们的神态也不大自在,仿佛有什么事儿似的。
“爸妈呢?我去找他们。”云芃转身要走。
“云芃;别去,他们这就来,你快来,给我看看牌,看我该打哪张。”一向厚道的大哥仿佛有意拦她。
干吗要拦我?我偏要去看看。云芃芃心里想着,没有理会大哥,转身就走,直奔后面父母住的院子,又是一溜小跑。
还没到院门,一个尖锐的声音就使她不由慢下了脚步。那是母亲。长到这么大,云芃这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用这么高的嗓音说话。在云芃看来,母亲依旧慈眉善目,永远面带微笑,即便是对做事不当的下人,她也从不提高嗓音,该责罚训斥的自是不会疏忽,总是不怒而威。过去,云芃一直觉得,母亲对生活是十分地心满意足,可今天……
云芃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屏住呼吸倾听着。
“……你以前和荷花不清不楚的,也就罢了,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你倒好……”可以听出来,母亲好像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但声音仍是尖利颤抖。母亲的话是和着泪水说的。
“你看看,这世上,当官儿的、有钱的,哪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