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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的时候摸了我一下,我看着他像油灯一样熄灭,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人生中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竟然毫无办法,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就是送葬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姑姑看我不哭,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孝!我还是没有哭!可我爷爷下葬后,我经常在深夜哭醒,我不知道我深夜的哭声爷爷能不能听到?
如果我死了,我还能见到我爷爷吗?他是不是还瘫痪着下半身,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遭人冷眼,被人欺侮?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是灰色的。
我又一次鼓足吃奶的气力呼喊起来:“救命呀——”
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回声,只有外面落雨的声音和山谷中流水的声音,清晨鸣叫的鸟儿已经没有了声音。
我经历过多次的生死考验,都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这一次不会那么幸运了吧?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总是死里逃生,我是不是该像我爷爷那样认命,让死神无条件地把我带走?
很多事情其实我不愿意想起,希望永远能够将它们遗忘,它们是我内心的一个个伤口,每次触碰它们,伤口都会流出鲜红的血,可它们却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像黑白电影一样回放着。
那年的大年初三深夜,天下着微雨。我和战友任继锋骑着一辆摩托车去查岗,因为深夜马路上人迹稀少,摩托车开得飞快,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马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一刹那间,我的身体飞了起来,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我的右脸着地,重重地砸在了三米多远的马路中间,觉得心脏刀扎般疼痛了一下就昏迷过去了。如果不是电影组的战士黄卫到老乡那里去玩,骑自行车回来,发现了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他们把我送到卫生队,我在昏迷中喃喃地叫着任继锋的名字。这时,他们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现场,赶紧回去找,结果在马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任继锋。
后来我们都被送进了陆军179医院抢救。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脚都打上了石膏,头脸上包着纱布。我的手脚都断了,好在内脏没有摔坏,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我还活着,生命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难于言表的,但还是深深的后怕。战友任继锋却没有像我这样幸运,他的肝摔烂了,烂得像豆腐脑一样。他过了四十多天才渡过危险期,那时,他的爱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还和他爸爸一起从大连赶到广东的部队来。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活下来,大家都说因为他曾经是飞行员,身体好,否则也就没命了。
可我没有那么想,我一直觉得有种意志在支撑着他活下来,因为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就是在住院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深夜时,听到楼下的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惨叫声。那是我们部队的气象主任刘忠民,他得的是晚期的肺癌。听着他的惨叫,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痛苦。他是个很老实的人,我们部队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工作也兢兢业业,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却得了如此绝症,疼痛无情地折磨着他。我的脚好了些后,我会在深夜他痛苦惨叫时,躲过护士的眼睛,偷偷地到他的病房里看他。我拉着他的手,他瘦得像鸡骨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我,手指甲抠进了我的皮肉里,那时,我和他一样痛苦绝望。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时还不如一只蚂蚁。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我没有听到他的惨叫,却听到了他爱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知道,刘忠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走向了另外一条没有痛苦的道路。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伤之中。等我缓过神来,一拐一拐地走下去,正看见医院的护工把他的尸体推向太平间,他的爱人被两个部队家属搀扶着,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刘忠民的尸体被白色的尸布盖着,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很安详,他渐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滚烫滚烫的,流下了两行热泪。
死亡是那么的真实。
我来到了任继锋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睁着疲惫的眼睛望着我。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面前,轻声说:“刘主任走了。”
他沙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手的温度。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
他又说:“活着,真好!我们要珍惜!”
那些关于死亡的记忆在这个时候重现,意味着什么?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灵魂却在挣扎。
我还没有死,没有!老子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可老板娘他们明明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迟迟不来救我?
难道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又听到了轰隆隆石头滚落山谷的声音,从上面又滚落不少碎物,堆积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越压越紧,我获救的希望越来越小,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我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泪水
那是一双泪眼,红肿的泪眼。
那不是我的眼睛,此时,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黑色的血。
那应该是我母亲的泪眼。
我很清楚,如果母亲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泪水一定会在五月多雨的天空中飞扬。
母亲和祖母一样是善良的农村女人。
她是个童养媳,从小就和祖母父亲他们相依为命。所以,也深得乐善好施的祖母的影响,而且也信佛。
母亲生下了我们四个儿子,还带了两个养女。家庭负担一直很沉重。她和父亲靠做豆腐赚点小钱,把我们拉扯大。那时,做豆腐是很辛苦的,每天傍晚,母亲从生产队里劳动回来,就要挑十多担的水到豆腐房的大木桶里备用。每天凌晨三点多,她就和父亲一起起床磨豆腐,那是几十公斤的大石磨,磨完一锅豆腐需要两个多小时……直到早上六点多,豆腐才能做好。父亲会去休息一会,而母亲就挑着一担豆腐,挨家挨户去叫卖,卖到八点多,回到家里,随便吃碗稀粥或者一个地瓜,就要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下田劳作。
有个情景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那是个落雨的清晨,我背着书包打着油纸伞去上学。我走进一条小巷时,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她戴着斗笠,挑着一担豆腐,赤着双脚,边走边喊着:“卖豆腐——”小巷子里就我们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发现母亲的裤子都被雨水淋湿了,她的大脚板踩在鹅卵石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那个年代,做豆腐卖是违法的,叫什么“投机倒把”,所以不敢公开。被公社市管会的人发现了,要没收东西,还要抓去游斗。虽然母亲没有被抓去游斗过,但是家里的豆腐房却被抄过,做豆腐的工具被如狼似虎的市管会人员收走,做豆腐用的大锅也被砸漏了。愤怒的父亲抄着长长的火钳要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母亲却抱着父亲,对他说:“我们从头再来!”
我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坚韧。
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用行动去抵抗着人为和自然的灾害。记得那一年大水冲坏了房子,我都哭了。她沉着地对我说:“哭什么哭,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只要人还在!”
可母亲还是会流泪,而且比一般人流的都多,那是亲人受到伤害的时候。祖母死后,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快哭瞎了,还生了眼病,很久才好。我小妹付莲是母亲的养女,抱养过来时刚刚满月不久,在她不到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小妹得的那病需要经常输血,母亲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血输给小妹,最后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了,壮实的一个人变得精瘦,而且落下了病根。
从那一次大水灾之后,我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给父母亲盖一栋新楼,让他们幸福舒适地居住。可我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梦想,直到去年,我把一大笔稿费寄回家里时,我才觉得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新楼房是去年冬天开始动工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建得那么慢,到现在还没有建起来。本来,我想二○○九年春节一定能够建好的,到时我会带我妻儿回去和父母过个团圆年。现在,回家在新楼房里过年的愿望也许就成了我永远不能实现的一个梦想。
或者我的魂魄会飘回故乡。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到母亲知道了我被埋的事情,感觉到她在哭,她的泪水像雨一样从五月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
我的心里也落起了绵绵的雨。
冰冷的雨。
妈妈,我不希望你哭,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哭。你要是哭瞎了眼睛,你就看不到你其他的儿子以及孙子孙女了,他们和我一样重要,一样是你的至亲至爱,你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一样。我希望你好好和爸爸一起活着,儿子给你们建的房子还没有建好呢,你们可以在新房里好好地活好多好多年,来生,我还会做你们的儿子,还会赚钱建新楼房给你们住,让你们安享晚年……
绝望
我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压住我肋骨的钢筋似乎是压在我的心脏上,我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窝囊,怎么就被埋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呢,我就要这样渴死,饿死?这不是我要的死法,这样死不符合我的死法,如果我死在前线,我认了;如果我路见不平死在歹徒的刀下,我也认了;就是为了妻子儿女累死,我也认了……我怎么能够就这样死去呢?我的父母还需要我赡养,我的妻子还那么年轻,我的女儿才一周岁,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的新书才写了三万字……我不能这样死去!
可我还能坚持多久?
目前,焦渴是最大的问题。
昨天早上我只吃了两个小馒头,喝了一盒花生牛奶。因为写作十分顺利,午饭也没有吃,本来想写到下午四点多就收工,到山庄里的饭店去好好吃一顿的。山庄饭店的厨师厨艺十分不错,原来是在江苏的一家川菜馆当大厨,鑫海山庄的赵老板把他挖了回来。刚刚来的那天,老板娘请银厂沟电厂的几个工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