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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驰来的大堆大堆的云团,从草屋顶上空掠过,有时掉下的几片弯曲的,象扳机一样的云块,几乎就挂在杨树那尖尖的树梢上。天已大亮,可是雄鸡翎哑口不啼,象是在等待这场战斗的结束。整个村子里的人也仿佛都死绝了,他们大概不是蟋缩在窗前的墙根下,就是钻到地窖里去了。格卢哈雷村的居民都知道,外面打枪时他们应该怎么办。
突然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一连三下,陶器厂上空腾起了一股硝烟和尘土。格卢姆斯基第一个清醒过来。他忘了自己在左翼打掩护的任务,从附近一户人家的栅栏门后面冲了出来。他拱腰曲背,几乎就是驼背。小马枪在他手里,变成了老长的三英分口径步枪。
“他们在干啥?”他还没有看见我和波佩连科,便对着死寂的街道大声嚷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公民们,他们放火烧陶器厂啦!”
陶器厂屋顶上冒出一缕缕灰烟,是从屋檐下面渗出来的。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听见农庄主席的喊声,马上作出了反应,一个个脑袋从栅栏后面探了出来。
“他们烧工厂啦!”格卢姆斯基又喊了一声,便沿街道往陶器厂方向奔去。
他撒拉着两条罗圈腿,往前飞奔,甚至扔掉了马枪,免得碍脚。他绝望地挥动着双手。我看见谢拉菲玛姥姥从栅栏后面蹿出来,一只手拎着长裙,跟在他后面跑过去……几十个格卢哈雷村的居民,咋唬闹喊、争先恐后地往陶器厂奔跑。最可怕的是,一伙毛孩子,从成年人的腿下钻过去,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面,大人们的急迫心情感染了他们。这会儿连波佩连科也按捺不住,他从葵花子田里蹭地窜出,跑得比谁都快。因为在那伙毛孩子中间,有他的那支“近卫军”。
喊也罢,警告也罢,甚至往头上开枪,都无济于事,任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往着火的陶器厂飞跑的人群。这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正迎着六枝自动枪飞奔……
我抓起机枪,撒腿追赶他们,我心急如焚:一定要赶到人群的前面。一只备用的弹盘,在袋里乱晃,象个秤砣,敲打着我的双腿。M 渐渐地往地上坠下去……从战地医院出来后,我还没有练好正规的跑步呐。霎时,嘴干舌燥,肺里好象撒满了茶炊里烧得灼热的煤块,不行,追不上!
我喘着大气,往旁边的老爷府遗址跑去,从那儿望下去,座落在低处的陶器厂可以一目了然。我换了个弹盘,对准陶器厂的院子先打了一梭子,因为那儿有几个土匪的人影在晃动。
几个人影儿跑得更快了。人群渐渐接近陶器厂,黑压压的人流,沿着街道,滚滚涌去。
我不得不把转盘的子弹几乎打光了,全部倾泻在陶器厂里。我没有瞄准。谁喜欢子弹在耳旁呼啸呢?黑色的人影儿拉成了不规则的散兵线,在采泥场之间统来转去,慢慢地在树林的方向奔去。我数了数,一共七个人。在采泥场的边上,他们的轮廓非常鲜明。第七个是从哪儿来的呢?当散兵线靠近树林时,我又一数,只剩下六个了。大概,刚才是我的错觉,或者汗水使眼睛发了花。
散兵线隐没在两辆烧毁的装甲运兵车的后面,而后又象蛇一样爬了出来,一直爬进了树林。嘿,总算完全击退了。今天把他们打退了。格卢哈雷村的群众已经跑进了陶器厂的院子。房檐下面渗出来的一缕缕灰烟变浓了。可是我看见一个驼背矮个子站在院子中央,象乐队指挥那样挥着双手,人们的头上出现了钩竿,婆娘们已经拎着水桶往池塘和井边跑去,有人抄起麦叉子,爬上了屋顶,去把着了火的干草叉下来。
乌云压得更低,变得更黑,下起雨来了。这真是一场救命而,雨滴大,雨丝斜。我仰起脸,让雨点子打在干枯的双唇上。雨点子也打在脸颊上,打在眼睛上,冲掉了军便服上的粪水。我拎起机枪,蹒跚着往陶器厂走去。军便服上冒出一股股热气。
泥地很快就变得很滑。沉重的湿泥粘满了靴子……
我弯腰在拉格卢姆斯基的马枪时,脚底下一滑,象在冰上一样,一下子滑出了将近三公尺。我仰面朝天地跌在地上,望着膨胀而阴沉的天空,我放声哈哈大笑。雨点象小炸弹一般落在脸上。可是到了这时,我才开始感到,雨是冷的,湿淋淋的军便服被风一吹,变得冰凉冰凉。可是我让雨点淋着脸,尽情哈哈大笑。打退啦!
我们打退了火烧鬼!我活着,活着,活着!
第五章 第一节
“看样子,他们是想打昏她的,可失手了”,格卢姆斯基指着克里文季哈对我说。
她脸朝下,趴在烘炉旁边。裙子象个大平面三角形展开,铺在地板上。三角形下,伸出两条枯瘦如木杆的细腿,脚上穿一双破皮鞋。
烘炉过早地把人们烤干瘪了,身上起了褶皱,皮包着骨头,如同靴子上了楦椅子。我的姥姥谢拉菲玛也是这副模样,一身烤干巴的皮肤,两条细胳膊,两条细腿。
“开完晚会,该她接班,她就来了,”格卢姆斯基说,“她没要求调班……”
“派人去找瓦列里克吗?”我问。
“去了。”
“去家里?”
主席斜棱了我一眼,微微毗出两只大犬牙。
“去该去的地方……他们来陶厂于什么?来找啥?”他一说,“挖了两个大坑,为啥呢?”
雨水穿过房顶的 条,滴滴咯咯地落在烘炉上。草屋顶几乎全掀掉了。黄里泛黑的麦秸,散落一地,雨淋上去,直下热气。乡亲们脸烧得黝黑,手拿着麦杈,斧头和钩杆在院子里荡来荡去,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瞅着那座烘炉,悄悄地说着什么。
雨水和钩杆拯救了工厂,更确切地说,拯救了它的四堵墙壁。厂房内的东西,给手榴弹炸了个稀巴烂。在这里,在这幢有四堵厚墙与几眼小窗的厂房里,冲击波猛烈地冲击着……几台转盘车裂成碎块,连粗大的转轮也没经得住。桌子上摆的各种陶器,还有昨晚摆上去的陶罐坯子,全部翻倒,一块一片地散落在地上,还保留器皿的形状。墙壁溅上五颜六色,变成了坑坑洼洼的调色板,有黄的,红的,蓝的,绿的斑点……这是为点什么呢?……无理性的野蛮破坏,莫名其妙的报复。
院子里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成品陶器,现在变成了一堆碎片。陶瓮、陶桶、陶罐、悬钩、陶缸散碎了一地,颜色 丽的釉彩 闪光。旁边一堆麦 ,发着咝咝声和吡剥声。我捡起一块碎片——彩绘陶桶的侧面,上有一嘟噜复着叶片的绿油油的“牛奶头”。说不定,这嘟噜“牛奶头”就是安东妮娜用牛角勾勒出来的。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牛角,花纹蜿蜒盘旋,时明时暗,而陶桶慢慢转动,把自己的棕红色侧面挪过来。这一天,我头一遭看到她的眼睛,我俩之间产生了相亲相近的深情,这是明白无误的。安东妮娜……安托莎。
我把一块陶桶的碎片装进口袋。
在不远的地方,在撒满碎玻璃和碎瓦片的一小块平坦的场地上,聚了一群老太太。谢拉菲玛姥姥举着一只槁黄的、瘦骨棱棱的拳头,点着林子,述说她对土匪们的想法。当然喽,她讲的不是文绉绉的“书面语”。
火烧鬼手下人到厂里来找什么呢?我也提出农庄主席刚才提出的问题。土匪们掘了两个大坑,一个在培烘车间,靠着炉子;一个在院子里,在陶厂边边上的 旮里。看来,他们挖了整整一夜。
这里埋藏着什么宝贝,怎么的?我想起了萨盖达奇内讲的话。他们找金子?荒唐……火烧鬼不会是幻想家,幻想家不会去当伪警察。到伪警局去的人,对物质财富和物质利益都有非常清醒的估计。
但是,他们一定是来找什么东西的!看样子,没有找到,不然,不会兽性发作,放火烧陶厂。谢麦连科夫跟他们找的东西有点牵扯,他们在袭击前把他带走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找安东妮娜呢?谢麦连科夫没对他们说出他晓得的东西,他们才决定采取了最断然手段吧?我想起了萨盖达奇内讲的话。“小女儿是最后的……”,那么大女儿怎样了呢?为什么谢麦连科夫不肯揭开那个秘密呢?
谢麦连科夫……他兴许就是一串人中的第七个吧?对,他们光抓住他,带在身边。可是钻进林子的一串人,婉婉曲曲,只有六个人啊。这没错,我看得清楚。
我把格卢姆斯基和波佩连科叫到一边。“小鹰”身上那件棉袄全烧焦了,两条白眉毛给烟熏得黝黑。
“你也许马上就能学会打仗了,波佩连科,”我说,“你是第一个跑到工厂来的吧?”
“第一个。”格卢姆斯基证实地说。
“咱咋能落在人家后头?”
“你进村,观察一下,”我对自己的助手说。“再有,那儿,克利马尔还躺在谢麦连科夫家的院子里,盖了一条面粉袋,要把他弄出去。”
格卢姆斯基仔细地瞅了我几眼,他闪着一双细长、倔强的眼睛,下巴做了个旋转的动作。
“克利马尔……这么说……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拂晓时分。”
“你在那儿干什么?”
“在院子里放哨。”
波佩连科吃力地从烂泥里拔着靴子,踉踉跄跄地向村里走去,瓦西卡和另外几个“近卫军”死乞白赖地跟在后面。
“咱们去瞧瞧装甲车,”我向格卢姆斯基建议,“也要看看采泥场。”
他从肩上甩下马枪,咔啦一声拉开枪栓,检查有没有子弹,而后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又朝我身上一扫,目光停在我的军便服上,仿佛在研究纽扣是否各在其位。雨水把我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淋光了。
“你咋的直哆嗦?”格卢姆斯基问道,“湿透了?……你去弄一件帆布雨披,工厂阁楼里有,是给运陶器工人预备的。”
当我披着又硬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