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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仁显然一下被点破了,他双手象征地抓住自己的脑袋说:那一阵子,我经常觉得自己脑袋壳子要爆炸了。确实觉得受不了,好像要裂了一样。
作者同情地看着马俊仁。每个人的生命力都有他的限度,这是一个明白不争的事实。然而,我们却常常可能在一些很夸张的理论中忽略了这个重要事实。中国当下时尚的政治文化批判,常常也容易忽略对人的这一点人文关怀。
即使是铁人,二十多年的如此拼搏也可能断裂。
更何况马俊仁不是铁人。
作者也便想到自己熟悉的文学界。很多作家曾经很旺盛很风光,但是到了五十岁六十岁,渐渐写得少了,甚至四十多岁就有这种情况。如果说他们是被荣誉金钱腐蚀了斗志,那可能只在极些微的程度上有道理。在更大的程度上肯定是个无理指责。大多数作家执著于自己的写作,当他们写得少了写不出来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写累了,是生命力的限度在起作用。如果看不到这个简单明白的事实,那些很夸张的批评文字都会显得极为牵强可笑。而只有看到这个简单不争的事实,才能理解相当一些作家的精神痛苦。像海明威、杰克·伦敦这样的作家,最终用自杀结束了生命,其实也和这样的精神危机精神痛苦相关。
任何一个努力做事的人,在经历了四五十岁这个年龄后,一定能够理解马俊仁在那样超负荷奋斗了二十四五年之后累不可支的生命现象。在当今竞争的时代中,有些三十岁的年轻人甚至已能够体验到马俊仁奋斗二十多年后的过分劳累。只要我们善于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对马俊仁的1994就会有足够的理解和体谅。
作者将这番意思对马俊仁说了。
马俊仁一伸双手慨叹说:那些运动员也一样啊。跟着我多少年拼搏下来,个个儿也都快超负荷了。
作者对马俊仁此时能够由此及彼地想到运动员颇为肯定。
王军霞、曲云霞、刘东等一批优秀的女子中长跑运动员组成的马家军,在那些年争分夺秒的训练比赛中,为自己为民族争了荣誉,但多年日复一日的训练比赛也使她们的精神和体力处在高度紧张中。无论马俊仁用了多少方法调到位,但到了这个时刻,在马俊仁这个大家庭中,两代人的生命力极限都受到了高难度挑战。
在一个家庭中,如果父母、孩子或者夫妻在外工作过分紧张,回到家里就可能脾气暴躁。而如若两代人都面临着紧张的外部环境,那么,家庭内部的冲突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无缘无故地发生。在那种时候,家庭内的一切争吵,包括一些十分过激的言辞,都不能说明任何东西。即使一个相当和睦的家庭,也难避免这种性质的冲突。
惟一要强调的是冲突的原因在于家庭成员在社会生活中的紧张状态。
这样,我们再看当年马家军这个大家庭中两代人的冲突,就又多了一个视角。
东山再起与两代恩仇
几乎在所有人眼里,马俊仁完了。
马家军已然解体,王军霞等一大批优秀的女子中长跑运动员离他而去,剩下的人寥寥无几,已溃不成军。马俊仁已年近五十,他肯定趴下起不来了。
然而,马俊仁毕竟是马俊仁。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毕竟是孙悟空一样,孙悟空在去西天取经的路上不止一次看来没出路了,最终还是死里逃生转败为胜。孙悟空能够死里逃生,是因为他心怀去西天取经的宏大目标,并且百折不挠斗智斗勇。我们眼前的马俊仁依然有他的远大目标和百折不挠。马俊仁在1994年底1995年初那个严酷的冬天里,更加哲学地表现出他一生都在表现的拼搏精神。
1994年12月12日,马家军兵变,27日马俊仁父亲去世,29日马俊仁车祸重伤,车祸后先在瓦房店抢救两天,之后又转到沈阳住院。到了二十一天上,也就是阳历1月末阴历腊月二十七那一天,马俊仁告诉司机他要回家。医生护士包括院长把他团团围住,坚决不让出院,他们都是热爱马俊仁的,要对他的生命安全负责。马俊仁硬撑住自己,忍住周身疼痛,佯装无事地笑着说,他没事了。医生们拦不住,疑疑惑惑地送他上车。车没开出两公里,马俊仁就全身不舒服,两眼冒金花,满腹疼痛。司机问是不是返回医院,他咬着牙挥手让司机把车开回家。到家的第二天,腊月二十八晚,满腹疼痛更厉害了,又被送到医院。查白血球,没有升高,医生有些忽略,结果疼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腊月二十九,确诊为阑尾炎,立刻手术。转眼腊月三十,马俊仁回家过年。
接二连三的大灾小难落到马俊仁身上。
每一个人都可以设身处地想想这位田径教练当时的境况。
然而,马俊仁过了年就回到基地,开始组织剩下不多的队员进行训练。
那确实是马俊仁又一个困难关口。当年十四岁拿起马鞭替父亲赶车拉煤养家活口,是一个关口。当兵时母亲去世,晴空霹雳落下来,又是一个关口。后来提着行李站在一片荒草荆棘的山村中学五十五中,也是一个关口。
现在这个关口似乎比那些关口都更难上加难了。
马家军队员不剩几个,基地一片荒凉,一间间原来欢声笑语的宿舍都空着,连收拾残兵剩将带继续招募人马,也很难撑起人气来,粮草也近乎断绝。舆论的炒作也像冬天的西北风一样凉得刺骨。马俊仁一身伤病,只能方方面面略做指点。买菜做饭,张罗生活,配合训练,就一个叫张娟的在那儿支撑着。马家军最困难的时候,张娟手里常常只剩几百块钱。一次,让她先买一吨煤烧水,别人一车拉来三吨,她要了,让马俊仁批评得呜呜直哭。但凡有钱,煤当然应该整车整车买。但那时钱紧得只能烧一点买一点。手里的一点钱,要紧着保证运动员伙食。
马俊仁真觉得自己被卡着脖子往前走一样,实在太难了。
马俊仁这一次遭受重创之后的东山再起,开头十分艰辛。作者不想仅以孙悟空去西天取经的远大目标与拼搏精神简单解释一切,作者非常关心活生生的人物。孙悟空在战胜妖魔鬼怪艰难痛苦时还有各种很孙悟空的心理,我们的马俊仁也绝不会例外。
作者问:车祸以后,你为什么不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非要急着出来搞训练?说说你当时的想法。不要说你现在的想法。
马俊仁自然听明白了作者的意思,他说:当时哪能在医院躺得住?越核计心里越气,心中伤害大,身体伤害也就大。外边报纸全胡说开了,我要跟他们打,太没水平了,也太失身份了。我要干我的。再说当时腰疼得根本没治,治也不能躺在医院里这样治。我要重建马家军。
作者看着2004年的马俊仁,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讲话的神态,想像着他当时的情绪,又问:你当时还有什么想法?就像1970年你到五十中当体育老师时,你说过一定要打败他们,打败那些凭关系分配到条件好的市区中学的人们。那你这一次走出医院挣扎着上田径场,心中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呢?
马俊仁叹了口气:说真的吧,我当时的一股气全是冲那批甩下我走的运动员去的。我想,你们走就走,你们离开我,成绩只会越来越下降,我训练下一批,我用下一批来刷你们。你们成绩下降,我训练的小孩成绩越来越往上上,用不了两年,我就把你们都刷了。等马家军再起来的时候,你们后悔都来不及。所有人都会说你们甩下我马俊仁出走是错的。我马俊仁就要争回这口气。
作者知道,马俊仁这番话才真正是实话。
普天下一切家庭发生纷争时,无论是夫妻之间的纷争,还是父母子女之间的纷争,情绪都主要集中在纷争的家人身上。子女与父母争执离家出走时,他们在悲愤怨恨中最强烈的声音,是要让父母后悔;而父母在被子女抛弃时,他们的情绪也主要集中在子女身上:要不,死一个给你们看看,要不,就铁个心肠给你们看看,要不,就活个别的样子给你们看看;总之,内心最强烈的声音就是要让对方后悔。因为爱而恨。爱恨交织的强烈情绪,是一切家庭也是马家军这个大家庭分裂时自然而有的。
这样,我们就看到马俊仁东山再起的拼搏中,和那些离他出走的姑娘们之间,如何演绎了一段爱恨交织的戏剧。
许多辉煌的人生远大目标,常常根植于一些极为切近的情结。马俊仁小时候渴望得到母亲的宠爱和夸奖,渴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和表扬,那些情结支配了一个七八岁乃至十多岁小男孩的奋斗。现在,马俊仁试图向那些离他出走的女运动员们证明她们错了,这个情结其实也成为他后来努力奋斗东山再起的一个重要动力。
不同的是,几十年前,他是一个做儿子的情结。
几十年后,他是一个做父亲的情结。
马俊仁在春寒料峭的1995年越来越正式地展开了重建的行动。
无论现状多么惨淡,人一旦行动起来,所有的资源便开始出现盘活的迹象。马俊仁毕竟有自己的品牌,这是他最主要的资源,各方的人气财气开始聚拢到马俊仁身边。大连市市长薄熙来率先代表市政府送来五十万,既是实际支持,更是礼轻情意重的精神支持。他说,不能看着马家军倒在大连的草坪上。辽宁省体坛自然支持马俊仁重整马家军的努力,给他全省范围内重选运动员提供了应有的帮助。
1995年是马俊仁卧薪尝胆的一年。
这一年春天的一个赛事曾经给马俊仁以极大的冲击。1995年3月4日,在北京国际女子马拉松接力赛上,那些离队出走的昔日马俊仁弟子们输给了日本队。而她们过去面对日本队时,曾展现过将其远远抛在后面的绝对优势,王军霞等运动员一年多前何等风光,这次比赛情景凄凉,金银铜牌都告别她们而去。
马俊仁在电视前看着比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