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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甚么?”说道:“我却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
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不露。”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
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熨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要推却不要罢,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也颇为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了。可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
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罢!”
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濛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濛濛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有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们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有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半点也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