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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们糊哩糊涂跑到台湾来,我死无所憾,谁让我一步走错呢?这块红珊瑚送给你,作个念想。记住我的话,老哥,早晚让石头回家…,回…大陆老家。”后来于占水找人验过,内行人一看便知,此石个大、色正、纹路好。一般人很难得到,是块无价之宝。就是到了于占水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曾出高价买这块石头,于占水也没舍得出手。他记住那位藏胞的话,要让石头回家,回大陆老家。今天到这节骨眼上,董榆生是赵春莲的儿子,自然也是他的亲人,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作见面礼送给董榆生。
董榆生虽然不懂石头,但从于占水的神情上他也猜出这块石头的份量。他推脱不要,母亲生气了,说:
“这孩子,表舅给你,你就拿着呗,又不是外人。”
董榆生只好收下。
临开饭时,董万山跑跑颠颠到了家。母亲把于占水的情况给爷爷说了说。董万山是直性子热肠人,他拉着于占水的手说:
“他表舅,难得你有这份心。俗话说人有种树有根,到死不忘娘的恩。回来好,回来好,还是落叶归根好。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们凉水泉子穷窝窝。金山银山比不上凤鸣山……”
董榆生嫌爷爷话多,催促母亲快上菜上饭,也好堵堵爷爷的嘴。
于占水说:“还是老叔您的学问高,叫我们作晚辈的听着长见识哩。”
董万山听这一涨,很是得意,忙搁下筷子,侃侃而谈:“我有啥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不像我这么嘴碎呢!我孙儿榆生,大学毕业,旧社会说,那叫秀才。我们村,打我记事起,就没出过秀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出秀才。如今这世道好呀,有吃有穿有彩电,洋话匣子(手机)腰里缠,孙猴子一蹦子十万八千里,赶不上我老汉一声‘喂’,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活着呀,保准能听见……”
董榆生把筷子拿起来,递到爷爷手上说;“爷爷,菜凉了。”
董万山明白孙子的意思,抿嘴一笑说:“这娃娃,好好,爷爷不说了,吃饭吃饭。”
搁下饭碗,董万山又嚷嚷着要去睡觉。出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他表舅,你是和我睡,还是到榆生屋里缓?”
董榆生说:“爷爷,您那个呼噜,山摇地动的,门口树上刚垒了个喜鹊窝,都让您吵得搬家了,谁敢和您睡?表舅住招待所,您别管了,早点缓着去吧!”
董万山笑嘻嘻地说:“好,我不管了。不管喽,人生在世为吃穿,天天混个肚儿圆……”
董万山脖子一拧,吼了几句秦腔。董榆生暗想,爷爷这样也好。人老了嘛,啥事也别往心里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也能多活几年。自从吴天娇来过以后,爷爷的心情就格外好,他唯一的一件心事也算了却了。
董榆生站起来给于占水重新换了一杯茶,帮母亲收拾干净桌子,然后和于占水对面坐下来,说:
“表舅.这些年您在那边干什么事?”
于占水见问,心想自己反正也没做过啥不光彩的事,所以并不显得丝毫惊慌。只见他右手端起茶杯,左手揭开杯盖,吹吹漂浮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盖上盖,慢慢说道:
“解放军打—江山岛的时候,我从山上滚下来,受了伤。逃回台湾不久,我就被解职了。后来我流落街头,也要过饭。靠一位同乡的帮忙,我才找了份工作,看库房,巡夜打更。我们那些大陆去的老兵,没别的事干,就是一门心思想家。想家想得难受啊!想爹想娘,想家乡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想回家看看,那怕看一眼,死了,也闭上眼了。平时还稍微好些,一到过年过节,更没法过,大家聚到一起,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打酒喝。喝醉了,就哭、就闹,有的人跳海了,有的人开枪自杀了。那种滋味,活着真没死了的好。突然,有一天,我想我不能死,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不能把这一把老骨头扔在他乡异域,我要回家。所以我就戒了酒,拼命攒钱,以便凑足路费想法回家。后来我听说,大陆上搞文化大革命,把我们这些有海外关系的亲属全枪毙了,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之中。随着内地这几年改革开放,我又萌动了回家的念头。我不知家乡还有没有亲人,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北山砚那边老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这你母亲也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榆生,看着咱们多少沾亲带故的份上,你随便在哪儿找块地方给我盖间小屋,我身体不好,又是风湿病,没几天活头了。我死之后,是烧是埋,都没关系,反正死在故土,总比当孤魂野鬼要强一百倍……”
说到伤心处,于占水忍不住流下几滴老泪,他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又从怀中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包,说:
“我是个受苦人,没啥积蓄,除了车船机票,吃喝住宿,剩下的有多没少全在这儿,在省城银行里换成人民币,大约不到一万块钱,榆生,你替表舅收下,表舅剩下的日子,就全靠你了……”
董榆生坚辞不要,母亲也不吭声,于占水无法,叹了一口气,说: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榆生,麻烦你给我找辆顺路车,我明天进城,还是回北山老家吧!”
董榆生看看母亲,母亲暗自垂泪,他思忖片刻,说:
“表舅,要不这样,您在招待所先住下,钱放在身上不方便,就让我母亲替您保管着,什么时候需要,您说一声,我给您送去。”
“我要钱做什么?”于占水说,“不抽烟不喝酒,除了三顿饭,也没啥花销。”
董榆生说:“表舅,您无家无舍,这儿就是您的家,招待所饭菜不可口,您可以每天回家吃饭。我爷爷得的也是您这种病,都好了多少年了。我打听打听方子,配好药,先治病要紧,别的事以后再谈。”
于占水双手合十,潸然一笑,说:“这样最好。榆生,那我先谢谢你了。”
董榆生安顿于占水在招待所住下,回家来见母亲屋中的灯光还亮着,推门一看.母亲正在低头啜泣。榆生诧异地问道:
“娘,您怎么了?”
母亲擦擦脸上的泪,幽幽地说:“没什么,儿啊,时候不早了,你也快睡去吧!”
董榆生不解,又问:“娘,是儿做错了什么事,让您生气了吗?”
“没有,没有,娘没生气。”母亲说。
“那您哭什么呢?”
母亲又止不住两行热泪顺颊而下,边流泪边哽咽道:“娘看你表舅太可怜了。儿啊,你对谁都好,怎么对你表舅那么冷淡呢?”
董榆生点燃一支烟,眼睛望着窗外,好一阵才回过头来,说:
“娘,您让我怎么办呢?您知道儿子心中的苦楚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母亲站起来,走到儿子跟前,双手扶着儿子的后背说,“娘实话对你说吧,你表舅就是你的亲爹。”
董榆生扔掉香烟,转过身来,伸开双手搂住日渐衰老的娘亲,眼中含泪,嘴角挂笑,说:
“娘,儿知道,儿早就知道。他苦,娘苦不苦?我爹呢?”
“儿啊,娘可怎么办呢?”
董榆生一弯腰,把母亲抱起来轻轻放到炕上,给母亲脱掉鞋,卸去外衣,让母亲躺好,给母亲盖上被子。然后横身上炕,双脚担在炕沿上,头枕在母亲身上,说:
“娘,今晚上儿陪娘睡。”
母亲“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睡在娘的身边,别人知道不笑话。”
“儿在娘跟前,永远是娃娃。”
“娘和你商量正经事.你尽打岔。娘问你,那事怎么办?你表舅的事你管不管?”
“尽力而为吧!……”
母亲还要说话,儿子已经拉起了鼾声。母亲爬起来,像拉死猪一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儿子的两条腿掐到炕上,好不容易把儿子安顿好,她也挣出一头汗。母亲也累了,一时半会又睡不着,她还在牵挂着那一头:
“招待所今晚不知谁值班?天冷了,他又得的那号病。不知炉子升得旺不旺,可别招了煤烟……”
下卷 四十四、旧地重游
十八年之后,董榆生驱车回到他曾经当过兵的这座城市的某部营地。十八年前,正是在这儿,董榆生一步三回头.含着眼泪离开了他的老连队。那时他才仅有二十岁呀!二十岁,对一个人来说,才是生活的开始,他却过早地离开了他的军旅生涯。是他的兵没当好吗?是他的思想、军事不过硬吗?是他当班长不合格吗?自然这都是否定的。他就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被人硬硬地作了剖腹产,使他的将军梦化作了黄梁枕。董榆生把车停在离营区不远的路口,然后在军营附近慢慢踱步而行,边走边想,他想起他们连队的指导员郭富荣,副班长李向东,老战士雷毅、新兵姚成……,还有就是朱桐生了。朱桐生这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处处和他对着干?朱桐生有野心没才能投机钻营,靠着方国祥那点关系熬到现在也不过才是个办公室主任,顶多是个科级吧!按年龄轮学历,一个初中生,差不多也该到头了。董榆生绝无讥笑朱桐生的意思,如果说早年他对朱的作为还有些愤怒的话,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没有成见可言了,有的只是可笑与可悲。一个人活到这般地步,无情无义,没皮没脸,有啥意思?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蒙谁呀?倒楣的当然不只他董榆生一人,更惨的算是梅生了。梅生啊梅生,聪明过人,为了点眼前的私利,忘了做人的根本,干出这种糊涂荒唐事。怀着老子的种子,却又嫁给儿子,这种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事儿就是在古书上也没见过几回?异地想起故乡人,他为梅生生气,也替梅生惋惜。一个死不要脸,一个死要面子,这一对夫妻冤家,这一摊子烂脏事不知他们咋样收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