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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回哪个家?”
“回你们家呀!”
“我压根就没有家。本来我是要回家的,都是你,害得我没回成!”
“怪我?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那好,你若不嫌弃,先到我家住下。”
武冬梅闭上眼睛点点头:“随你吧!”
吴尚义家住茨萍村从西往东数第四家。大白天抱一个婴儿,领着一个婆娘进家,没人不会看不着。吴尚义刚把娘俩安顿在炕头上,紧接着就有人进屋,大呼小叫道:
“尚义,来的什么人?”
“亲戚。”吴尚义一边点火烧炕,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
“你家有个球亲戚?把不三不四的人召来,当心开你的斗争会!”
吴尚义也火了,抢白道:“没亲戚就不兴没老婆了。坏分子也没说不让娶老婆。”再瓤的男人也有些自尊心,何况还是在陌生的女人面前。
来人嘿嘿一笑,说:“哪个女人瞎眼了,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尸。”
吴尚义没敢大声说,嘴里小声嘟囔道:“我日你先人!”
武冬梅身体恢复得很快。吴尚义专门请来老姑妈侍候病人。没过多少日子,武冬梅就能下地走路和正常人一样了。
吴尚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你、你啥时回家?”
“回家?”武冬梅把手里的娃娃搡给吴尚义,没好气的说,“你嫌我吃了还是嫌我喝了,没事怎么老催着我回家?”
吴尚义心中一喜,忙又补充道:“不是我嫌你吃,也不是嫌你喝。我是说……”
“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哩!”
“我、我,说就说。我是说,一男一女,日子长了人家说、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我给你当老婆就是了。头天来你不就给别人说我是你老婆吗?”
“那是、那是说的气话!你给我当老婆,我是巴不得,可是你不知我的底细……”
“知道知道。不就是那点事吗?这下好了,我是地主丫头,你是坏分子,老鸦落到猪身上,谁也别嫌谁!”
“……真的,你真要跟我成亲?你可别后悔,我可是戴帽子的人,我可是有问题的人,我不是好人、我……”吴尚义又惊又喜,笼子里的鸟怕飞了,留住人又怕留不住心,话不说清楚心里不踏实。啰哩啰嗦半天,越想说明白,越说不明白。
“别说了我知道,”还是武冬梅解了他的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那个帽子是充数的。别想三想四的了,以后咱们就一起过日子吧!”
吴尚义一高兴,不是怀里抱着娃娃,差点一蹦三尺高。胡子拉碴的嘴在小丫头的脸上轻轻的亲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娃娃递给武冬梅,说:
“我把咱家那只老母鸡杀了吧!”
“你疯了,还要留着下蛋哩!”
晚上,烙了几张白面饼,炒了一盘洋芋丝,煮了一大锅萝卜、白菜、粉条,没见一片肉丝,没有一盅白酒,更不要说喜糖之类的奢侈品了,但是对这一对年轻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丰盛的结婚喜宴了。
老姑奶奶抱着小侄孙女儿,坐在炕头上,反来复去地念道:
“尕丫头,快快长,长大当县长。骑大马,住楼房,高原城里逛……”
上卷 八、火红年月
董传贵甩开唯一的一条独胳膊,大步流星往家赶。临走前他本想和方国祥打个招呼,又怕再生出事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找领导报销那顿饭钱呢!人家毕竟是县长,日理万机不说,大事小情都要找他说话才算数。他们俩的事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再见就是扯闲谈,想来想去还是不见的好。
走在路上他就想啊,当年他离家出门,转眼就是九个年头。走时二十一,如今三十整。老话说三十而立,他也算是个成熟的汉子了。为革命,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在所不惜。挂了几处花,丢了一条胳膊,那也不算啥。和他一块参军的十个小伙子,如今只剩下他、侯广胜和提前复员的朱建明三个人了。
董传贵回家心切,等不到天亮,早早出发,几十里的山路,中午刚过一点,就看见凤鸣山的山梁子了。家乡的变化好大呀!山顶上插满红旗,半山腰齐刷刷劈出一面斜坡,像是给山扎了一条五彩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十数个斗大的红字:“战天斗地夺高产一天等于二十年”。文理上似乎有些不通,但口气蛮大,说明了当代人的气概,给人长精神。村旁路口,凡是显眼的地方,都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标语:“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插红旗寸土不让拔白旗一根不留!”还有一张写得更邪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董传贵顾不得多看多想,紧跑几步到了泉边,放下行李,四周一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如今正是夏收大忙时节,人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闲人到处乱逛?好久没喝到家乡水了,他急不可耐地蹴到清泉旁边,把手伸进水里,往脸上一撩,冰冰凉凉好不惬意。他的挎包里有小碗,他擦擦脸,舀一碗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干,眯着眼睛咂咂嘴,心里头舒服得真想直着嗓子吼两声。
“大叔,您是哪来的客人?”
董传贵循声往后一瞅: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脸蛋儿红红的,眼睛大大的,梳两条小辫儿,脖子上挂着红领巾。他一边揣摩着这是谁家的姑娘,一边故意问道:
“先说你是谁,然后再问我。”
“不说我也能猜出您是谁。我知道您是榆生哥的爹,对吧?”女孩儿虽然腼腆,但不怯生,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显得很机灵。
“好眼光!”董传贵捏着碗边把水甩干,然后装进挎包里,笑嘻嘻的问道,“说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榆生长得和您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好。”董传贵这才想起他家的榆生,禁不住心头热乎乎的。接着又问,“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叫啥名字?”
“我叫侯梅生。我爹我不说,大叔让您猜。”
“侯、侯、侯志国,大叔猜对了吧?”
“大叔您真了不起!”梅生看董传贵一只手挺吃力的样子,连忙过去帮他把行李放到肩上,说,“大叔您先走,我找榆生去。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哩!”
梅生说完,敬了一个少先队礼,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朱三眯缝着眼,装作很内行的样子,瞅瞅牌子,嗅嗅烟味,然后放到嘴里叼着,歪着脖子等赵春莲给他点火。赵春莲碍于大家的情面,划根火柴背着身子伸过去。朱三猛吸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冒出一丝烟气。反来复去地欣赏这支烟,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又吸了几口,缓缓气,这才喜眉笑眼地说:
“传贵哥,你回来就好了,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侯志国帮腔说:“老三这些年进步可大了,当着我们的大队长哩!”
“啥啥啥?狗球不是。”朱三抽得猛,一支烟没几口,到了屁股上了,差点没烫着手。他扔了烟头,自己从桌子上另取了一支,这回他没让赵春莲点火,自己划根火柴点着。抽烟的功夫,睨视了侯志国一眼,不屑的说,“公社张社长给我谈了不下八回,让我接副社长,我舍不下咱们凉水泉子,硬没答应。”
董万山几个老一辈的长者坐在炕上抽旱烟,他们嫌董传贵带来的“洋烟”不过瘾。四爷侯四海听朱三大话燎天胡吹冒聊,很不是滋味,接口揶揄道:
“老三你也别谦虚,凉水泉子要是少了你呀,没准真会塌下半边天来!”
朱三在村上最烦的就是这位老者。他倚老卖老无事找事不说,还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部队上当球个破军官,从不把他朱三放在眼角里。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驳他的面子,特别又是董传贵初来,这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刚想发作几句,没成想这回真是烟屁股太短烫着了手,他借着扔烟把儿的工夫朝院子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算是少许出了点恶气。
侯志国往院里一瞅,大呼小叫道:“传贵你瞧,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转身一看,门框边露出半拉脑袋半边脸儿,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他哩。他看不清模样,哈哈一笑说:
“谁家的尕娃?快进来让大步叔认认。”
赵春莲走过去,抓住小家伙的衣袖儿,拉过来推了一把,埋怨道:“天天想爹,这不爹来了。还不赶快叫爹?”
榆生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再往前走走,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客人。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爹,尽管他从来没见过爹,但是他知道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望着那个慈祥的面容,忍不住眼圈发红,猛扑过去抓住爹的空袖筒儿,使劲摇了摇,一头钻到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董传贵戎马数载,出生入死,早已炼成铁石心肠,甚至截去一只手也未曾动容,何时有过似水柔情?今见了儿子,又被儿子的情感所动,不由得百感交集,止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众人见状,也跟着嗟叹不已。董传贵用那只好手,拽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瓜儿,亲切地问道:
“瓜娃子,想爹了吗?”
“想。”榆生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儿,挺认真的说,“昨天晚上我还梦见爹来着。骑着大红马,挎着盒子炮,可神气了。他们说爹死了我就不信……”
侯志国接过话头连忙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你没往家里来信,而嫂子给你写的信又让邮政部门给退了回来。我和老三开玩笑说,传贵哥怕是完了。这话让我的小丫头听去,小娃娃乱打岔,害得嫂子也跟着哭鼻子挘劾岬摹U馐率歉鑫蠡幔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