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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抽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
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
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
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赵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
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
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
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
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
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
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
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
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
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
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
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现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
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
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
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
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
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
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要是急
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
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
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
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
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
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
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
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
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
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
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
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
的脚彼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
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
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
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
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
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
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
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
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
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
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
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
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女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
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
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
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
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
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
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
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胀,
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