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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出面来要它的。“也不给。”沈红霞说。她拄着木杖走出门,让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话。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跑着红马和绛杈。一个人影倏然一闪,不见了,沈红霞警觉起来,想搜索和跟踪,但腿一闪她摔了下去。从同一个平面上,她看见伸在草丛中正对着她的枪口。若不是她及时摔倒,梗塞了枪的射程,红马或许已被谋杀了。她不知怎么就往枪上一扑,仔细看看,持枪者不太陌生,再看细些,她认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来把枪收了。“我在几年前就对你讲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杀掉。”他指着红马说。红马这时煞住步子,钩下脖子使身体盘得很圆。他见沈红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赏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实的骏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骑手的梦想与呼唤。你相信有这样一匹红骏马,因此才有它;你以为它是红色,它才有这么红;你感觉它美丽,它才这样让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这匹为之明争暗夺的红马。叔叔心里始终坚持这想法: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优秀特性都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它。
第二天姑娘们跑来问沈红霞:“来了一辆大卡车要带红马走!咋办呢?”
“让他等着吧。”沈红霞坐下来,于是大家都坐下来。“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于是她们明白,她是说:要军马就该光明正大来领,按手续一级级办,干嘛整辆大卡车,还贼头贼脑罩着篷布。大家这才明白,在她们把消息通报她之前,她早把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派遣来接马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她们的泥坯屋,里面黑得像洞,只见一群影影绰绰的长头发身影,从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平稳沉重,无止无休,似乎没有间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发感到她们齐声朗读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深奥语言。他气急败坏,干脆走到她们身后,一看,每人手里捧的是他熟透的红语录本。奇怪的是,这本被几亿人熟透的书经她们一读怎么就句句都晦涩难懂了呢?他使劲看,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她们诵读的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他开了空车回去报告领导说,女子牧马班会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诵读红宝书。领导问他:红马呢?他才想起任务没完成,他是被那听不懂的诵读震慑住,甚至还有些感动,既而稀里糊涂离开的。
沈红霞顶着一场春天的大雪到了场部,因为那辆卡车隔两天就开来一次,索要红马,沈红霞终于决定随车见一趟领导。不知为什么,领导都有些怕她似的,当她一出现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楼下,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从小楼里下来,在大雪里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当她决定去省城时,立刻有辆吉普车把她载走。她按场领导提供的那位老首长的地址,终于走进一扇大门。梨花开得院子服丧一样雪白,她想起另一个院子也开满梨花,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样的楼房。楼房里也有无尽地向前延伸的红地毯。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发出各种指令,带领她的人显然是按那指令让她向左向右。最后在一间特别温暖全是阳光的房间里,她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军人。正因为光线过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脸。
白发在阳光中银灿灿的。从握手的力度沈红霞知道他正是曾经赏识过她,甚至向她行过一个军礼的老将军。虽然他的脸一点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蔼而严峻,她讲起红马的事。
他感到奇怪极了:他只是在心里有过一闪念,想把红马弄到手骑骑,因为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一匹那样的红色骏马。但仅仅是一闪念,连他自己都没当真,下级们怎么就认真地办起来了呢?就像他在任何会场的主席台上出现,就会有麦克风对准他,无论他怎样小声甚至无声地说话,都会被它立刻宣扬开来。其实他有时的话是毫无意义的自语。现在呢?连他没说出口的念头人们也听得见,并分毫不差地好比听他郑重而大声发出的号令。
他对沈红霞说:“你做得对,好女子。红马是国家的,别让哪个私人搞到手。”
沈红霞感动地想上去给他行个军礼,就像她父亲那样带响的军礼。但她忽然怔住了,因为太阳此时正照耀着他的耳朵,使它们鲜红透明。
她走出这幢房子时,看见一个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里走,她不知不觉掉转身,随她又走上弯曲的小径,走上无尽的红地毯。她的双腿毕竟残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鲜红的地毯上。女人被惊动了,小跑着过来扶她。她一点点往上看,终于看见她苍白美丽的母亲。
沈红霞离去的一星期内,指导员叔叔想了个对策,用母马绛杈去冒充红马,反正它也够红的,也够美的。叔叔认为那些一心要占有马的人一般不识马。于是绛杈四蹄被打了绊,泪汪汪地被装上大卡车。马群一起翘首。红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树上,它一挣,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飞快地刨着蹄子,刨起大片雪尘,弄得叔叔成了个雪人。
红马叫一声,绛杈便在车篷里叫一声,它俩一呼一应,直到谁也听不见谁。
红马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任何马都不可能像它这样直立着静止那么久,似乎一下摆脱了四蹄动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这样直立,再也不愿还原成一匹马。
人们用预先备好的绊索哄绛杈入套时,只听一声异响,回过头,就见红马这样不可思议地立起。给任何一匹马打绊都是正常的事,而红马却预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绊索。
从人们把绛杈从马群中唤出,红马就觉得不妙,它很远地冲过来,以这个神奇的直立企图挽留住它心爱的绛杈。
这匹红色烈马从未有过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变得无比疲惫无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马。
绛杈离去后的许多天,红马动不动就直立着静止住。沈红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马的哭泣,一匹烈马用它整个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点儿的脸;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蓝,如小点儿那只眼。粉红色的少女太寻常,一眼见底,那是没有阅历没有污染没有隐衷的天真颜色。头一回见到小点儿失了天真的银灰色脸,他便觉得恒定的少女概念过于简单。而她,深不可测。这张美妙面目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秘密呢?或许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韵。
营长没想到请来的兽医会是她。
领她来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释道:兽医站的兽医全出诊去了,她说她行,那个“铁姑娘牧马班”的马都靠她医呢!
营长让他以后讲话要像个军人,不要这样婆婆妈妈啰哩八嗦。他挥挥手,他与她中间这个活障碍立刻挪开,消失。世界一下子变得好静,静得叵测,似乎在窃听由谁来讲第一句话。这是他们彼此无意识地怀念了两年多以后,另一个层次的开场白。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头次见面那样客套而生疏。小点儿险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说起樱桃的事。他说:瞅瞅这棵死树,这里哪会栽得活樱桃树呢。她立刻说:樱桃是最难栽活的嘛,在哪块都难活。
我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营长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里面穿一件过大的旧军装,领子几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队的堪用品,并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爱惜,磨破的领子上秀气地补了圈细长的补丁.我不认为这是种寒酸的打扮,那小妇人般的圆熟身体在大军装下面找到女中学生一样的纯洁感受。年轻的营长你瞧瞧,她哪里还像个品行不端、专让男人吃亏的女子呢?
我同时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小点儿面前。
他很少穿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并不亮,沾着泥,便有了种风尘仆仆的效果,使那种生硬与造作一扫而光。他全副武装,正要去集合队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动的。他独自站着不论站在哪里,都是副一呼百应的青年军官的标准形象。
营长说:“马厩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个兵带你去。”他公事公办地说。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刚才那个当兵的把两匹病马指给我看了。”
“就是那两匹。开始它们打滚以为是换毛,后来发现不对劲,这个季节不该换毛。”
“是肠扭结。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随它滚,不然肠子越滚越扭。”她一边说一边嫌自己话多,因为她看见营长将军帽拉下又推上,反复几次。“没太大关系,伸手进去理抹一下肠子就行。”她说着便想他千万别看到她怎样将手伸进牲口的肛门。
“那好,”营长说,“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队。”其实这种集合天天例行,并不重要。部队嘛,除了无缘无故排排队,听听训话,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干这一套。
“你去吧。”她将医药箱换个肩。“你是当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责自己笑得轻贱。营长纵上了他的黑色顿河马。
“小心点!”她突然说。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不是说……你上次烧伤了胳臂骑马不碍事吧?”她诧住了,我凭什么探听你的事,你皱眉了,你反感了。小点儿慌忙转身向马棚方向走,惊得小跑起来。
营长从来没这样动过心。他觉得这样认真动心可能不利——对自己,对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这股一见她就鼓动的激情。或许他也感激鼓动他激情的这个姑娘——没有她,他哪里知道世上有这种激情存在。因此,当傍晚时她出现在队列后面,向他探头探脑时,他简直着恼了。病马需要三五天的护理,她住下来,每天部队集合,她必定站在那里观望。
她从来没见过的军旅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士兵们个个笔直端正地站着,整齐得不可思议。她被几百个战士整齐划一的脊梁所吸引。他们像没有生命或静止的东西:清一色的木桩或树林。对,像给修剪得般般齐的林子。她感到这片肉体树林静或动都控制在他手里。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