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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几把碎雪,有人说:谁要挨着洞安铺准会被冻死。沈红霞说:当然啦。说着她却把自己的铺正对着洞,早起眉毛头发白白地向人们淡淡一笑,顺手撕下与头发冻成一饼的枕巾。这一阵,沈红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个晚上问:把自己当成普通牧民对不对?
大家感到对这个问题很有把握,回答说:对!
她说:错了。我们是用牧马这种艰苦卓绝的形式达到一种伟大的实现。她温和地扫视每一个躺着的人,说:你们可真舍得时间睡觉啊。难道你们没看出放牧生活的劳顿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趋势吗?
人人似懂非懂。但从此她们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红霞说的“是”其实是想说什么,说“否”的时候实质上说了什么。
刚学骑马那阵,老杜总是面无人色,熄灯后就听得见她抽泣。后来她便不肯骑马、不肯起床,连端到她铺边的饭也不肯吃了。她对所有人只说: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终弄不清她究竟哪儿疼。这天沈红霞慢慢放下手里的书,朝老杜走过来,边走边问:“是真的疼死了吗?”其余人都向两边散开,给她让路。老杜则像害怕一样快速眨眼,从她躺下至此,唯一没过问她的就是沈红霞。
“疼得两腿合不拢,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张嘴,像吓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双腿走出帐篷,凄惨地向众人笑笑,跨上马。
很短时间内,沈红霞有点举足轻重的意味。她说:应该有我们自己的旗帜,应该写誓词。
柯丹立刻表示她与自己完全想到一块了:对嘛,该做旗,该宣誓。誓词烧掉喝进肚里?好,那就喝!……而某一刹那,她看着沈红霞正直和气的脸,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样子,柯丹会有种隐秘至极的冲动:该把这个太有脑筋的人捆起来,用根鞭子细细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亲那样,把一个公开侮辱他们的汉人一点点抽死。
太阳快落了,沈红霞和红马还没回来。柯丹打盆水洗脸擦身,偷偷摸摸从马群里牵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马,让它饮那盆漂着她身上污垢的水。这时她听见刺丛后面有动静,忙问:“哪个?”没人应。她钻过去,见草地上散着明晃晃的葵花瓣。
这个披军雨衣,叫小点儿的女子开始侦察草地和女子牧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处,总种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兽类那样善做标记。当她猛抬眼睑,你会觉得她一只浅蓝一只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远远望着女子牧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断弄姿的大字。明摆着,不是谁都可以进入这个誉满草地的女性集体,何况她这种身败名裂的女子。她相信总有合适的机遇等在那里,给她一个楔口,让她打进去。她躲在这里,看这个壮汉般的女骑手将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让马饮。她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比方说类似某种勾当。她亲眼看见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后马曲下颈轻贱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脚。这就够了,不用去细听她与马的私语,以及马饮那掺有膏脂的水发出的令人作呕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轻抚着马的全身,突然一跃,这个半裸的壮女人已上了马背。马整个身体蛇似的扭动一下,僵住了。这时她快乐极了,用不堪入耳的话称赞着马。
她正准备离开,骑在马上的女人扭过头,喝问一声:“哪个?!”她没发现她,只看见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暂时还得回老地方去。幺姑家的三间小房是她的乐土,她温暖而肮脏的窝。谁也想不到那里面存在着多混乱的情感关系。每天,幺姑服下过量镇痛剂昏死般睡去,一对男女便轻易地潜越她。他们无声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边。那辈分的悬殊、年龄的差异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可怕,但这并未阻止他们丑恶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将目光瞥向墙上一面镜子,从那里面她才证实了这事的丑恶。斑驳的镜面扭曲了两具绝不相称的躯体,她看见那是活活的一对驴。
我告诉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环境里四面八方都装上镜子,必定无地自容无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她的脚下,她像投水自尽的人那样既迟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间有没有那样一种家庭呢?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在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半脸青半脸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她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她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她的摇篮。直到她长成一个抽条的少女,那块浓郁的青记才退缩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再后来,她发生了风流凶险的故事,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她始终是个怪物。
其实距离女子牧马班那段故事,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一摊开这叠陈旧的稿纸,就感到这个多年前的故事我没能力讲清它,因为它本身在不断演变,等我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已变成那样了。这天我发现面前出现一位来访者,我猜她有十六七岁。她用手捻了一下发鬓,使它们在耳边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圈。这个动作正是我刚写到稿纸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谁。我不知怎样称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计算该是长者,而她又分明这样年轻。她也打量我,确信我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正因为我的脑瓜和笔,才使她的一切经历得以发生,无论是无耻的还是悲惨的。
那不能叫奸污,既然没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准确年龄,十五岁?十四岁?也许还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紧贴她皮肤的是件冰凉溜滑的黑色军雨衣。四周死黑,这事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须。一夜过后她离开了他,披着他的军雨衣,揣着他的小红书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对自己稀里糊涂的初夜既宽容又厚颜地付之一笑。小红书里有三十元钱和一个男性的名字,她把钱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现在她也没算清她与他谁窃了谁。
“从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饿不死你。”我说。她奇美的眼紧盯我,点头说的确如此。她还说这样搞钱远比从父亲那里来得方便。父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趴在那里刻图章,眼镜片上沾满灰粉尘。最终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犹如石像的固定模样。他知道每个儿女都在偷他的钱,由于没有体力,没有生气,没有时间,他从不与他们计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动刻刀。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也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再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所有儿女都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他们才突然开窍。“原来你给我设计的家是个贼窝!”她叫的同时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纸。她估计她的过去在那摞写毕的厚厚的稿纸里,而她的未来必将从我脑子里通过一枝笔落到这摞空白稿笺上。我将两手护在两摞搞纸上,无论写毕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让她一怒之下给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然后我把结局告诉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最终却以死了结了一切不干不净的情债。
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下去。她走了,没人打搅我,太好了。
柯丹骑着这匹刚结下交情的马溜达,像城里人新买一辆自行车,头几天总是急于闹清楚它哪儿好哪儿不好,以便进一步调理它。远远地,她看见黑红的夕阳里走来个人。是沈红霞。她一身伤,疲惫得仿佛会立刻倒下死掉。红马却不见了。柯丹朝她吼一声,却把帐篷里的人全吼了出来。她们在相互换衣服穿,同时玩着把每句话反说的游戏。那一天没有沈红霞,帐篷里就出现无聊的欢乐。
“班长,坏了!豆饼的事咋跟她说?宣了誓的!”
“豆饼啊,”柯丹说道,“变了屁,变了屎,就这话。”她想,这回你伟大不起来了,丢了马。那么好一匹马让你丢啦。沈红霞踉跄一下,柯丹冲她大嚷:“喂,红马呢?!”估计全班都听见了。
沈红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没跑回来吗?”
没有答话。过一会儿柯丹对张红说:“李红,你去搀她一把。”又对李红说:“张红,留的那块豆饼给她拿来。”因为她们穿乱了衣服,柯丹从此分不清谁是谁。
沈红霞推开打算搀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里。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翳,犹如碧绿的败絮。显然她被红马摔在陈年的臭水洼里,人们离她挺远就闻到那股发瘟的味。
一会儿,柯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柯丹觉得很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红霞竟丁点分量也没有。她将她背上,同时向所有姑娘扫视一眼。一时间,众人意识到谁都不可能代替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她们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某个实体的崇拜。
尽管柯丹用各种话威胁她,她还是独自出来寻马。这种时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断定自己方向大体正确。
即使是夜里,沈红霞也认出它来,凭它这股稀有的臭。这臭气在寒气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点暖烘烘的。水面盖着绒布样的绿色厚翳,夜风吹不动它;风大时它只蠢蠢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红马就把她甩在这里,被马剪破的水翳正奇迹般愈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体。白天会看见被水翳覆盖的死水染料般绿,固态般稠,囤积多年的浮游生物尸体。当时她被抛进其中,连水花都溅不起。她顾不及反胃,爬起来就去揪红马的长尾,却被它蹬开。她永远不会忘记红马悬起的后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抚着被踢伤的双膝爬出水洼,红马已无声无息地跑到了天尽头。
谁也没听见柯丹将她背到背上的瞬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