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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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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感到这称呼特别涩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阵,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这回我真没拿你家的钱,回头幺姑会查点搁钱的抽屉。”他伸出一双胳膊,她看出他想干什么,忙又叫:“姑父!”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们对自己隐瞒的彼此间的真实关系,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没了她。
于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潜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历史。
很远很远,你就能看见女子牧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红色。旗插在帐篷顶上,被风鼓起时,帆一样张满力,似要带帐篷去远航。连下了几天雨,被雨冲酥的泥使帐篷每隔两小时起一次锚。旗却没倒过,只不断流淌血浆似的红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马群一齐勾下头,水淋淋地打着喷嚏。清早天一晴,马群开始游动,只见一片婆娑的长鬃。旗在帐篷顶千姿百态地飘,飘得很响。帐篷里的人一时不明白什么声音会这样响。
班长柯丹捋了把糊满泥浆的头发。几天几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断打捞塌在雨里的帐篷。帐篷一塌,里面的人就像被一网打尽的鱼那样瞎拱。“不要动,不要动!”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干啥,滚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说。“我被子打得精湿!”有人说着哭。“拱!拱你妈呀!帐篷一会儿拱漏,浇把你龟儿!”她喉咙和话都越来越粗。渐渐地,吼也制不住她们骚乱哭闹,有双手伸过来,捺住她烦躁的肩膀。
“别吱声,班长,这样哪行?”
“你是哪个?”
“沈红霞。”
其实在她自报姓名之前,柯丹已猜准她。原因是她很难得开口说话。除她之外,柯丹已听熟每个女娃的嗓门,而正是这份陌生,使人对她的声音记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缄默表现出她非同一般的语言才能。
“你说咋办①(注释:四川方言。)?”柯丹问她。她轻轻说了句什么,但谁也没听清。柯丹怀疑她或许什么也没说,她自己却打这儿开始有了主见,她在一刹那间想出一条稳定军心的绝招。果然奏效,马上出现了秩序。柯丹先是大声点名,然后再让她们挨个报数。这下谁都不敢再哭再闹。原是趁着混乱发发牢骚泄泄委屈,一有秩序谁哭谁就暴露。
这种不间断的点名报数持续到雨停天亮,柯丹惊喜地发现六个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齐齐一排,睡得很有纪律很成队形,一张张脸都被雨水泡大了。帐篷中央有洼水,漂了只圆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帐篷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不知人带走了帐篷还是帐篷带走了人,反正它起码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着一垛饱吸水分的柴,新鲜得要抽芽长叶似的。她铆紧帐篷,见三个姑娘肿着脸在门口刷牙,没有水,她们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张红、李红、赵红!”
她们抬起脸。这是三张难以区别又绝不相像的脸。三个人同时咽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们知道班长反感太讲清洁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时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样又狠又快。她对个人卫生态度敷衍,只为证明自己虽是少数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逊色于这些女学生。
“你们三个,去看看马!”
“沈红霞已经去喽……”她们说。嘴里一股水果糖味直扑柯丹的脸。自从女知青把这种又甜又香的牙膏带到草地,柯丹便认为刷牙有了一层很实惠的意义。
“人家去招呼马,你们一爬起来就晓得整自己嘴脸!”她劈手夺下一把粉红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两个姑娘连忙攥着牙刷就跑。
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玛,七个人当中,独她是土生土长的牧工。军马场领导当着六个女知青的面拍着她又宽又厚的肩膀:柯丹,她们六个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对她们六个说:能不能放好马就看你们跟柯丹学得咋样啦。当时她想,学放马先要学的多了,比如学吃风干的肉,夹生的饭;还得学野地睡觉,露天解手。
她走进帐篷,两个值厨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地从地上抠起一块状似胶泥却比泥更黑的胶黏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酱油膏。”
答话的叫杜蔚蔚,相貌远远大出年龄,从一开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个扁脸大眼的叫毛娅,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她俩仔细剥下酱油膏上的泥和草茎,然后从一双长统胶靴里取出挂面。她俩边干活边做一种语言游戏。老杜有个本领,编出一句挺平常的话让人倒着讲,然后平常话就会出人意料地变成一句下流话。
柯丹掀开锅,又盖上。锅里死气沉沉地泡着一块漆黑的熏肉干,这顿饭连影子都还看不见。这时毛娅尖尖地嚷:“班长,你把《老娘盼儿归》倒着讲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来,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酱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骂人啦!”柯丹警告道。
俩人这才下力烧火,一会儿帐篷里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毛娅说了句:“烟子好凶!”柯丹说:“自然是凶。”老杜趁烟幕摸出帐篷,俩人都没发现。锅响了,肉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敲着锅底,这就是一顿饭在望的时候。毛娅刚唱一句,柯丹就说:“盐!”
于是从胶靴里把盐找到,再唱,柯丹又说:“辣子!”
如此被打断几回,毛娅明白班长烦她唱这类动人婉转的歌。其实柯丹是鄙视动不动就哭,无缘无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恶习。谁从马上摔下来,她便及时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声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缝里。眼看锅里泛起肮脏的油花,毛娅问:“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有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
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儿,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
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
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打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就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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