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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他快要死了!”伊用手棒住了脸。
霍桑仍瞧着伊,答道:“快要死了?为什么不去请医生?我不是医生啊。”
女子道:“不是——他不是生病。我—我怕有人要谋死他;”
霍桑的眼光转一转,但神气非常冷静。女子仍呆木木地站在门口里面。
霍桑问道:“谁要谋死他?”
女子又文不对题地自言自语。“太危险!我——我真害怕!”
霍桑皱皱眉,向我瞧瞧,随即自顾自地坐下来。那少妇低垂了头在发怔,伊不肯坐,站又像站不稳,分明伊的神经已经失了常度。霍桑好像因着阻扰了他的血刀的研究,有些不高兴,所以他的忍耐功夫这一天特别差。他冷冰冰地坐着,眼角斜视着来客,不再开口。我自动地打开这僵局。
我说:“金夫人,你姑且坐下来,把实在的情形简括些说一说。我们正有别的要事,不能多耽搁。”
少妇抬头瞧瞧我,似乎给我提醒了,很感激。伊点了点头,就侧着身子在我的对面的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接着,伊不等再催促,便急急地自动陈说。
伊说道:“我的丈夫叫金栋成,本来是贩皮货的,为着避难到上海来,还没有两个月。起初我们本来很安逸。自从一个礼拜前,我们在戏院里看了一次戏之后,他忽然变了。他的身上常带着一支手枪,走两步会回头看一次,处处防备着,像伯人暗算。晚上睡也睡不安定,常常从梦里跳起来喊叫。我——我怎么不害怕?”
少妇的白手套又一度接触伊的面颊,伊的两肩在微微耸动,顿住了不说下去。霍桑的眉峰更蹙紧些,冷漠地应一句。
“我早说这件事应当去请教医生!”
我默然不答,心中很不满霍桑把这种态度对待一个求助的女子。因为伊的言语虽有些吞吞吐吐地欲言不尽,但这是受了惊变后的常态,似乎情有可原。
我又问女子道:“你可知道你的丈夫为什么缘故才这样?”
伊道:“他——他虽然不肯告诉我,我可早已知道他——他有一个仇人。”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也一同往戏院里去的。我们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到了十一点钟模样,戏台上正十分闹热的当儿,栋成突然吃惊立起来,接着他便拉着我回去。我很奇怪,正要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只用手向对面的包厢中指一指,不说一句话,拉着我就走。我曾站住了向对面的包厢中瞧一瞧,有一个高个子戴黑帽的男人,正扯开一只椅子坐下来,此外没有什么。我的丈夫谅必就因看见了那个人,才急急地要离开。”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
“我不认识。回家后我问过他。他只是发楞,不肯说。”
问答停一停。霍桑似乎已经听出了些滋味,冷淡神气减弱些。
他淡淡地说:“也许你的丈夫看错了人,自己心虚,才有这种病态。”
女客忙应道:“不是。霍先生,没有错。因为我起先也这样想,不料昨天晚上栋成害怕的那个男人果真在我家后门出现了。”
霍桑的眼光又闪一闪,身子也挺一挺直,他的精神显然也提振了些。
他问道:“怎么样?”
姓金的女人说:“那时候约模六点半钟光景,天已经黑了。栋成还没有回家。那男人悄悄地推开了我家的后门,正要走进来,忽被小弟看见——霍先生,小弟姓杨是我们家里的仆人。小弟问他是谁。那个人掉转头,马上退出去。”
“你可曾瞧见这个人?”
“没有,那时候我恰巧在楼上。”
“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戏院中瞧见的人?”
“据小弟说,他瞧得很清楚。那人身材很高,脸儿墨黑,穿一件棕色外衣,头上还戴一顶黑呢的铜盆帽。那模,
样和我在戏院里看见的差不多。”
“喔,差不多?”
“唉,不!霍先生,简直是完全一样,不会错。你想要是这个人不是来找栋成为难,怎么会不声不响地闯进人家后门里来?看见了小弟,又怎么不说话就走?后来栋成知道了,又为什么吓得不成样子?”
霍桑点点头表示接受,说:“你丈夫吓得怎么样?”
“他听得小弟把那回事说明之后,他的脸儿顿时发白。接着,他就摸出一支手枪,一个人装腔作势,在客堂里乱跑,竟像发疯的样子。我被他吓得一夜没有睡。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许也要发疯:”伊顿一顿,又说:“霍先生,这件事你总得发些慈悲,救救他的命。我们女人嫁夫从夫,只能靠丈夫活命‘况且我们结婚还没多久,万一栋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又怎样过活?”伊取出一块手巾来,掩住了伊的眼睛,嘴里有些唏嘘声,似乎很悲伤。
故事已描绘出—个动人的轮廓,女客的谈话也流利得多。霍桑已被引起了些兴味,改变了先前的冷漠态度。
他说:“这样看,这里面似乎真有一个人要和你丈夫为难。你现在要我做什么事?”
少妇答道:“最好请你查明那个人是个什么样人,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跟栋成为难。要是有方法,把他们的怨恨排解一下,免得惹出祸殃来。”
霍桑皱眉道:“但是你的丈夫既然守着秘密,连你都不肯告诉,别的人又怎样着手?”
姓金的抬起些头,又作哀求声道:“霍先生,这就要请你们想个方法,先叫他把真情说出来。不过他既然瞒我,要是知道了我到这里来请求你们,一定要怪我,所以你们决不可提起我。他的脾气很坏,在这当儿我更怕他。”
霍桑想一想,点点头。“这一层你尽管放心。现在我要问几句话。你丈夫在上海有没有交往的朋友?”
少妇摇摇头。“没有。我已经说过,我们到上海还只六七个礼拜。”伊顿一顿,用手指卷一卷那件宽大的宁绸皮袄的角,似乎在追忆:“唉,霍先生,我记起来了。有的——有一个人。”
“晤?”
“这个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两次,不过坐一坐便去,栋成也没有留饭,好像彼此并没有深交。”
我不禁高兴地接嘴道:“好!这就是一个探听真情的线索。”
霍桑仍宁静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人住在哪里?”
妇人说:“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仿佛是栋成的同乡,因为我听得他们谈话都是天津口音。”
“你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
“不知道。我看见那人的身材瘦长,年纪约摸四十光景。他的下巴上胡须很浓,像好久没有修饰,衣服也不大洁净。别的我都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又未免使霍桑失望。他抱着右膝,低头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那妇人。
他说:“那个来客几时到你们家里去的?这个你总记得罢?”
伊低头想一想,答道:“我想想看,今天是二月二十三。晤,他第一次来,离开今天已经有十天,因为我记得那是在我们往戏院里去的前三天。隔了几天,他又来过一次。第一次我在客堂里看见他,第二次我没有下楼。那人逗留的时间更短,一转眼便走。”
“他们谈些什么?你可也听得?”
“不。第一次我闯进客堂去,只听得客人说‘他在南京。’那时栋成看见我,好像很惊慌,忙挥挥手叫我走开。我只得退出来。”
经过一度短短的静默,霍桑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还有一句话。你丈夫在这里既然没有职业,又没朋友,他天天干些什么?”
“他每天早晨起身很迟,饭后总得到浴堂里去,直到上灯时才回家。吃过晚饭,他不是逛什么世界,便是往戏院里去,在家的时间很少。不过从一个礼拜之前起始,晚上他不出去了。”
“他看戏和逛游戏场的时候,你是否总跟他一块儿去的?”
“不是。他独个儿玩的时候多,我难得跟他出去。”
“那末他此刻在哪里?”
“大概还在浴堂里。他不到天黑,不回家,天天如此。”
霍桑放了右膝,站起来。他向妇人间明了那浴堂是在新闸路口的兴发园,又查知他们的寓所是在新生路一百四十一号。
他又向伊说:“金夫人,现在你放心回去。少停等你的丈夫回家以后,我们会到你们寓里去会见他,设法查问这回事的详情。我知道,我们决不会说是你来报告的。你放心。”
妇人也立起来,仍带着颤动的声调,问道:“霍先生,你想栋成到底会有危险不会?”
霍桑缓缓地说:“据我预料,你丈夫即使当真有一个仇人,那人也许只想恫吓一下,不一定就有谋害之心,你丈夫也不致就有性命的危险。你此刻尽管不用过度担忧。”
那妇人整一整伊身上的那条镶珠边的黑裙,向我们俩鞠一个躬。伊的脸上表现出感激的神气。
伊说:“多谢,多谢;我但愿如此。万一这里面真有什么危险,总要请霍先生救他一救才好。”
我和霍桑都答应着。我又向伊安慰了几句,才送伊出门。回进办事室时,我看见霍桑正开了一扇窗户,在窗口吐吸新鲜空气。
他回头问我道:“包朗,你此刻不是闲着吗?这件血刀案我正打算专心进行,不愿意给别的事打断。这件金栋成的事,你能不能代替我走一趟?”
我答道:“也好。你想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
他淡淡地说:“我看不会怎样严重。并且是虚是实,还说不定。也许会出于误会。”
“那末你想我应当怎样着手?”
“第一步,你先去见他一见,找个理由,设法探明他是否真有一个仇人,因为我在这一节上还有些疑惑。假使是实在的,你再问他和那个人究竟有怎么样的纠葛。假使他守秘不说,你尽管回来,我们可以从别方面进行。据我料想,这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你放胆进行好了。”
三、他来了!
那天晚上七点钟时,我独个儿动身向新生路去。天色早已昏黑,路上的电灯已完全通明。我的车子从沙渡路向西转弯,就进入新生路。路上行人稀少,冷风扑面,有些不寒而栗。我把外衣的钮子扣紧了两个。
这件案子,在霍桑眼中,显然认为无足重轻:但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应付,却也并不容易。因为我去见金栋成,迹近“毛遂自荐”。我应得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吐实,确是一个小小的难题。我既然不能说明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