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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只是假如。假如温舍做的事情都有他的理由,而他又不能说出来,只能任凭人们咒骂、畏惧、痛恨他的话,那也是太惨了。
假如这一切表象都只是表象,假如那人的躯体里的是一个不那么邪恶的灵魂,那么杀人和拷打时,他又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呢?不是太可怜了吗?
阿翁甩甩脑袋赶走这种想法——想得太远了,他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就算能知道,谁又能保证她能活到知道的那一天呢?
很快,小露娜也被传染了,虽然妈妈叮嘱她要忍住,绝对不要咳嗽,小露娜也很听话地努力忍着,但是脸色发红是遮掩不住的。
小露娜被逮出去的时候,露娜死死地抱着她,不停地说女儿还能干活,不停地求看守给她吃药。
看守疯狂地踢打露娜,但是露娜死死地把女儿护在怀里。看守问了温舍一声:“长官,连女人一起杀吗?”
温舍站在营房走廊里,看起来很疲惫:“不,分开她们,只杀孩子。”
于是三四个看守只好一起把露娜架开,把孩子拽了出去。一时间,母女间彼此的呼唤声凄惨得让人揪心,但是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露娜给温舍跪下了:“不,求求你,我不能失去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活着的理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没有用。
看守重新锁上了门,温舍也出去了,露娜趴在门口嚎叫了两声,转而一怔,痴痴地扑到了另一端的铁窗上向外看。
“亚斯,快!”阿翁叫了一声,亚斯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把露娜拽开,没有让她看见小露娜被杀的一幕。
听见一声枪响后,露娜彻底精神崩溃,昏了过去。
亚斯把她抱到了床板上,所有人都怜悯地看着她,阿翁在担心之余悄悄向窗外看去。
“沃克……”阿翁看着温舍,不知觉间竟唤出沃克的名字。那个男人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扣动扳机,那表情分明是在厌烦。对杀人感到厌烦,但他必须要杀,就像沃克,对痛恨感到厌烦,但强迫自己去恨。
她始终不明白沃克何苦要那么恨她、恨德国人。她一直是很喜欢沃克这个人的,她知道沃克是个本性细腻温柔的男子,但是沃克从不允许这种温柔在阿翁身上停留片刻,只因为阿翁是德国人。这也是阿翁喜欢自称中国人的原因之一。
阿翁想起两个德国男子在上海接她时沃克憎恨的眼神,想起直到她踏上前往德国的轮船沃克依旧没有和她说句道别的话。
沃克看着阿翁长大,他深知她的善良和品德,然而他依旧要逼迫自己远离她、冷待她。他害怕忍受憎恨的煎熬,但更怕忘却这种恨意,怕自己的心灵与思想会背叛英吉利,和惨死在德国佬手下的,与他深深相爱的那个女孩。
温舍此时的神情,像极了沃克,阿翁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或许早就察觉到阿翁在看他了,杀掉最后一个人之后,温舍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这次阿翁没躲,也没移开视线,直接和他对视着,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反倒是温舍先移开了视线,对看守说:“烧掉。”然后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露娜就不太正常,时不时疯疯癫癫的,干活也不好好干经常挨打,最后就像个调皮的孩子。
露娜也被杀了,起因是有一天露娜突然扑上去撕咬一个看守的手臂,所以看守用枪身以极快的频率捶打她,活活把她打到叫都叫不出声音,但是看守依旧不打算停手。
到这个样子继不继续打已经无所谓了,估计露娜也已经没有知觉,离死只差一口气罢了。看守似乎也已经疲惫,歇了一下,给了她的脑袋最后一击。
这个看守的做为没有受到温舍的追究,他手臂上的伤还在,造成这伤的犹太人当然该以命相抵。
换做以前,阿翁也许会简单认为这还是温舍的人种歧视,但是现在她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的确,在露娜被打得叫不出声的时候,阿翁有希望温舍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温舍来了的话,一定会因为她成为了“丧失劳动能力的犹太人”而一枪杀了她的,不管怎么样总归可以让露娜解脱了。
所以她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在被鞭子抽打时被温舍拿枪指过。
这是让她认为温舍喜怒无常的一个根源。但是她当时在干什么?为了让鞭子尽快停下,让看守觉得无聊没意思,她尽己所能把叫声收住了。如果温舍认为她是被打得叫不出声音了,或许还有帮她拜托痛苦的意思呢?
虽然本质上还是“杀掉不能干活的犹太人”,但是,这样的话,至少消除了一个疑点。
阿翁叹气了,她宁可自己永远不知道,宁可自己没这么聪明。
每次都拼命去思考为什么,就像是为他辩护一样;成功找到了理由之后又觉得一阵揪心,只好又去数他的恶行。真够折磨人的,真够累的。阿翁佩服那些独自下棋的围棋大师们,他们可以既为白棋考虑,也为黑棋考虑。
然后,白棋黑棋,总会有一方获胜。
越是复杂的问题,越是复杂的人,她越是喜欢观察和探究。她隐约觉得自己和温舍的距离已经没有“犹太人之一”和“看守长先生”那么遥远了,就凭她对他内在灵魂的日益深入的探索。有人认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需要感情和相处的,但是阿翁需要的是观察,她的脑子有着更加发达的神经元。
哪怕内敛如温舍,只靠观察和脑力,她就完全可以把他吃透,她很明白自己有这种分析能力,所以也很清楚,只要自己能死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疫病成风的季节里,阿翁始终没有被感染,亚斯也是。这不能说与阿翁那中药铺子里熏大的体质有关,只不过当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原因罢了。事实上,常睡在阿翁周边的几个人,几乎都活了下去。
只有一个人例外。
尼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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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密码
一直以来,阿翁和尼塞的关系是——如果尼塞愿意和阿翁讲话,两人还是可以朋友一样地;如果尼塞不高兴了,就去和其他朋友在一起,阿翁则和亚斯在一起。
两个人都很重要,阿翁永远平衡不了。尼塞脾气大,亚斯则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实际上的心理却完全反过来。尼塞看似火冒三丈,其实一会儿就没事了;亚斯看似无所谓,其实心里不停地悲戚——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所以阿翁一直还是以亚斯的感受为重的,直到有天夜里尼塞突然病倒。
“阿翁,怎么办,我会被杀的,我会被杀的……”尼塞低声啜泣着,拉住她的手。阿翁在拍着她的背,而没有拥抱她,好在尼塞处于绝望之中,没有发现阿翁的闪躲。
第二天尼塞没有被发现,她偏黑的黄种人肤色救了她,让她的脸色不显得那么红。
但是这个状态下要干活也是很要命的,尼塞硬撑了下来。阿翁知道尼塞有过生病后自己好了的先例,她很希望尼塞可以快点好起来,可事实是尼塞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有时,尼塞会在半夜哭醒,就趴在阿翁怀里寻求安慰。
那时亚斯就脸色一暗,一声不吭地想把尼塞拽开,阿翁也在尼塞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拦住亚斯,对他摇头。
后来亚斯说:“不要靠她太近,被传染了怎么办?”
阿翁也累了:“我知道。我知道。”
集中营真是个拷问人性的地方。这个时候一把推开尼塞当然没有人性,但是阿翁真的怕自己会被疫病感染。不想死。非常恐惧。
事实证明阿翁或许是丧心病狂了。她小心地疏远尼塞,只是尽量不做肢体触碰,言语如常。但是尼塞发现了阿翁的疏远。
阿翁永远也忘不了尼塞那时的眼神,悲伤、愤怒、布满血丝:“因为我生病了?因为怕我传染你?所以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
阿翁怔住,半响,用一种问心有愧的、悲悯的声音说:“但是你也没有为我考虑不是吗?如果拿我当朋友,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被传染呢?”
尼塞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这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其实对于生病的尼塞来说,阿翁算是幸运者了,幸运者是没有资格与不幸者谈平等相待的,他们只有付出才能弥补自己内心的愧怍。阿翁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在看守排查完了的时候,温舍突然说了句:“那个女孩也得病了,把她带出去。”
在看守拉住尼塞的胳膊的时候,尼塞本能地抱住阿翁,不停地大叫。看守用力分开她们两个,把尼塞带了出去。
窗外,枪响过去之后,阿翁对亚斯说:“你知道吗,11世纪有个中国哲学家叫邵雍。”
亚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了?”
“这个人计算出,世界上的事物,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将完全重演重现。”
亚斯一愣:“就是说……”
就是说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尼塞还是会在这天被杀。
但是在那之前,她还会重新遇见她。她还会坐在高高的床板上对她招手:“来这边吧。”
抱歉,尼塞,我们约好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好吗。
这场疫病似乎又使阿翁沉默了不少,但已经不是一味的消极,而是一种成长了的内敛沉稳。说实话,尼塞死的时候亚斯以为阿翁会嚎啕大哭,但是她没有。看似稳重了不少,但似乎也有其它变化。
阿翁明白的,尼塞是必须要死的,否则她的病很快就会传染给更多的人。
身为医生,她才是最不该允许尼塞在这个群体中生存的人。如果温舍不发现尼塞,阿翁是否又要亲口举报自己的好友?
但是推到□□她们又为何要受疫病之苦牢狱之灾?归根到底还是温舍剥夺了她们的生存权。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但没有使阿翁变得麻木。不会忘记她和她的朋友在这里丧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