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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冷!”她反驳着娘,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过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没有家。芦花,快进屋,给你爸磕头拜年。”
她被娘扯进屋里。爸已经等急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骚动。娘把几块狍子肉分给呣唔,让它到墙角去消受。芦花给爸和娘磕了头,拜了年。可她却没有吃年夜饭。她说牙疼,肚子疼。爸显然为此不高兴,眼睛瞪着娘,好像是娘怂恿芦花装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芦花的额头,摇头讪笑一声,忽然间从腰上扯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闪,也不哭,两盏灯都被爸抽灭了,屋子顷刻变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芦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张着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带着摸索到屋门,出去了。星光漏进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显示了它的强悍、勇敢和敏锐。这是一条高大而健壮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黄为主,嘴巴、脑门和脖颈却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宽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贴在脑袋两侧。这样,就更突出它那双乌蓝的眼珠。爸打猎时,总是带上它,好几次,它都从死神手中把爸夺回来。可是爸对它并不十分喜欢,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边唔噜着什么歌子一边往它的脑袋上撒尿。呣唔发疯地扑向爸爸,吼着,露出一排犀利而洁白的牙。她真希望它冲他的裆间咬一口。爸仓皇着提起裤子,酒被吓醒了大半。那次,芦花觉得开心极了。她把呣唔领到山泉边,把它的脑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它脖子上,让它驮着自己跑。呣唔跑得飞快,她趴在它脊梁上,两手揪着它的耳朵,一边笑一边深情地唤它“呣唔,呣唔”。正在兴头,爸撞见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骂芦花:
“骑狗烂裤裆,看看你的裆!烂没烂,小狗东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一出门,就驮着芦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极了,风把树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芦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后爸会怎样对待娘,会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会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见爸和娘,不希望再听到爸终日的叱骂,也不愿意闻爸那麻坑脸里终日溢出的酒气。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会把她带到一个美好的地方。
芦花淌着泪,已经毫无知觉了。手、脚、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围巾,脚上也只蹬着双毡袜。她听见呣唔怪可怜地“呼啸呼哧”直喘,她多想下来走一走,让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动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所有的星星都齐心协力地跟着他们跑。她哭得轻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荡不羁。芦花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音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再把这清清水滴滋润到喉咙。
呣唔忽然停下来了。它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濒临死亡一般地急喘气,一边挫着身子吠叫。芦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着身子,想下来。可她的腿却木木的。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天仍然阴森森的,冷风不留情面地刮着,还时时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漫长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远的地方扑去。
隐约中,她见呣唔撕扯着一个黑东西。那黑东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动,后来慢慢直立起来,压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树一样。她大叫一声“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手、脚都丢了,浑身空空荡荡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后来,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爸那张麻坑更深了的脸,好像那脸刚刚遭过一场虫灾。她望娘,娘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灰色的:“到、底、还是,还是、过来了。”娘的眼泪落下来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觉得浑身都空,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动弹不得。
天阴着,朦胧的太阳隐在灰蒙蒙的云烟雾气中。
她总算活过来了。她怯怯地没有力气地问娘:“我的头发变灰了么?”
“没有,芦花,你的头发还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个黑东西、黑熊、给压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经过,抽搐着嘴,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哭,可眼泪却出不来。
“呣唔没死,好好活着呢。”娘回过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呣唔呣唔呣唔— —”
听到召唤,它敏捷地蹿进屋来,灵巧地把前爪搭在芦花肩头,头俯视着芦花,伸出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额头和脸。她觉得眼角又温热又滋润,觉得空空的躯壳里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过,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来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畅。
“她可以起来了么?”
“还得再躺躺。”爸跟谁说话?芦花循声望去,见一个和他们一样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话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吓得浑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识中,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她想起了娘讲给她的许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许这是一个会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张着嘴么?他的牙怎么跟桦树皮一样白?爸和娘的牙怎么就像黄黏上呢?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阳穴疼极了。炕上有一股潮湿的土气,由于炕烧得太热,娘在炕上洒了水。她闻着这气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飞扬跋扈地下着。苍黑色的大门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芦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势仰卧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远,又好像这般这般的近。她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缓缓慢慢地升腾起来。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戏了。那个新来的人对她很好,给她叠纸飞机和轮船,只是也常常阴着脸。他的脸如雪野一般光滑白净,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样。听娘说,那天她幸亏了这个人,不然就会冻死了。娘说这个人为了死才进这片林子的。他原想静静地躺在风中林中,让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芦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寻来,又把他们都救了。
芦花从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现在早已离开了这里,说不定到了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见他,就警觉而又厌烦地扭过头。
小后屋腾给他住了。她常常听见爸和他在那屋里争论什么。爸嗓门粗极了,他的嗓音又弱极了。他们在一起,爸就像一头狮子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娘说,山外闹事,闹到那个人身上了,说他是“狗崽子”。他走投无路,想死。芦花不懂人怎么会成了“狗崽子”,因为他的长相不像呣唔,发声也不像呣唔。看来,山外是总出希奇事的。
夜还是那般长。熊油灯也不知被爸抽灭了多少盏,却依然闪着黄澄澄的光。自从来了陌生人,娘的脸不那般灰了,她一个人干活时,还低吟着小调儿。好像她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丢过的许多幸福和快乐。不过,芦花不像第一次听娘唱歌时爱掉眼泪了。她没有眼泪为这样的歌儿去洒:
鸳鸯双双,
双双水面上,
蝴蝶对对,
对对摇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黄麻绳系满了疙瘩。她把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欢星星如小黄花一样繁多。
爸上山打猎,带着呣唔,有时也带上那个新来的人。爸和他出去回来,总是两手空空,连个兔子都套不着。爸嘟噜着脸,气哼哼地骂狗不中用。后来,爸就不带他去了。爸自己出门时,总是对她说:“别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干活。”爸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瞄着那个人。她隐隐地预感到爸和娘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阳白得耀眼,爸出猎了。芦花在炕上擦熊油灯,弄得手黑渍溃的。娘在火墙边坐着,呆呆地想什么。这时,她听见那个人在后屋唤:
“嫂——子——”
娘一惊,迅速地看了芦花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缓又轻,像秋叶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芦花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只隐约听到类似“芦花白时……苇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话。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白的时候,是头发曾经白过吗?像仙姑一样?那她曾经当过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地,悄悄地绕到后屋门口,默默地立在那儿听。
“后来呢?”那人问。
“我、杀、杀了他。完后拿根黄麻绳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想吊死。”
娘不说了。芦花听见地火龙呜呜直响,她知道外面在刮烟泡。屋子里非常热,她又不敢大声喘气,脸上就像下了一层火炭。她攥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咽进喉咙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儿分外地疼。
“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比那还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乱乱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绳子搭在树上,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两道长条,摇摇摆摆的,蛇一样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会吓坏许多人的。我就拽下绳子,系在腰上,跑了。”
这仍然是娘的声音。可芦花听起来却陌生极了。槐树什么样?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们林子中白桦的影子还美?
“我往哪跑呢?虽说杀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