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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每一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物合而为一。你常常分不清你是你,你还是他们。
你曾经在绿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红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黑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黄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白色的世界中待过。你曾经在蓝色的世界中待过。
你曾经像狗一样拉着铁轱辘车。你曾经像皇帝一样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你曾经擎着红色的大喇叭满天呼喊。你曾经在黑色的墙壁偷偷刻上仇恨的文字。你曾经青春焕发。你曾经光彩夺目。你曾经像乞丐一样蜷缩在桥洞里。你曾经拿着红色的电话机发号施令。
在虚无的黑暗中,有父亲威严的形象,高高大大地立着,沉思地审视着你。也有母亲的形象温和地隐在黑暗中。那里有忧伤的目光。她在期待你。这些画面都撕碎了,你便在黑夜中睁开眼,看到窗外呆滞的月亮。那是死了的月亮。没有任何表情。
你突然想:他们为什么要消灭那些卷宗呢?
你又想:你的脑子记得过来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保存那些卷宗呢?
你可以把那些卷宗完整地浸到污水桶中担出去,再把它们从污水桶中捞出来,最后把它们藏到什么地方。
可能吗?
月亮从窗户的一角探头探脑地窥视着你。你脊背上渗满了冷汗。到处都有监视。要注意。
你每日还是被派到小屋中撕卷宗。到了开饭时间,你便被叫来推车,送饭。
现在,那些房间里的一张张面孔,你都能读出潜台词了。你知道他们的底细了。你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沟通。他们是真的麻木吗?他们是真的呆傻吗?他们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呢?他们认为你是良心扔到污水桶中的狗呢,还是认为你真的傻了,还是认为你仍在活着大脑呢?
你准备一个个试探。试探他们比试探白大褂更困难。
用眼神试探?很难。用语言?白大褂就在旁边。用手势?那更笨拙。
你没有办法。
一天,推饭车到了一个门口。白大褂打开门锁,把饭碗塞到你手里,用手朝里指了指,意思是让你送进去。你回过头看看他,他又用下巴示了一下意。他站在那儿不动。
你装作明白了,端着饭碗一步步朝门口走。推开门时,你又傻兮兮地回头看了看,白大褂再一次用手指了指,鼓励你接着朝里走。
你看出他是不想进来了。于是,你走进房间。
里面是个瘦兮兮的男人。他躺在那儿,神经混乱地盯着墙。可能是病了,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你明白,白大褂是让你替他闻味儿了。你把饭碗放在床边。你利用这机会轻声对那瘦男人说了一句话:吃饭吧,饭总会吃完的。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
你傻兮兮地笑了笑,又多少露出一丝不傻的目光,看了看他,退了出来。
对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思索。你把门关上了,感到已汗流浃背了。
还好,白大褂没有什么怀疑。
十年梦魇·《石头城》(5)
于是,你推着车又到了下一个房门。
大概,是感到了不进房门的方便,还是让你一个人送进去。
于是,你独自端着饭碗走进去。
又是一次难而又难的沟通尝试。
仍然碰到对方怀疑的目光。
你便知道,这些人物没有失去大脑。
也有人真的傻了。无论你怎样试探,他始终瞳孔发直地盯着墙壁。
天阴了,晦暗得厉害。阴险的叠皱布在天空。你站在院子里,傻兮兮地仰望天空。你生出许多遐想。然而,你不敢遐想。
你又该进到黑黑的小屋里撕卷宗了。你的双手早已因为用力而磨出了水泡。继而又磨出了血泡。水泡与血泡相结合,便淋淋漓漓。终于结成厚茧。你突然想到:天下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撕纸而磨出手茧的吧?
外面像是刮风了,黄黄的沙土在空中弥漫。在屋里也能闻到土腥气。你还是照旧撕着。你仍在提防各种监视的眼睛和耳朵。
撕着撕着,你突然想:你为什么如此谨小慎微地提防?当然,是为了安全,为了塑造好的绝对憨傻的形象。你绝不能破坏那形象。那是你的财富。
可是,保持那形象又是为什么,那就是终极目的吗?
这样一想,你愣住了。这么久以来,自己怎么了,陶醉在装傻的演戏中了?做假成真了?保持如此呆傻的形象,究竟为什么呢,手段成目的了?
你脊背上冒出了热汗。
你的手停住了。
小屋很晦暗。外面昏天昏地刮着风沙。屋里却死一般寂静。你一动不动。你在整理自己的灵魂。傻模傻样地傻了这么久,到底要干什么?你心中猛然一动。你盯着眼前堆放的卷宗,你生出大而勇敢的计划。你想到火。一把火,可以烧掉一个世界。一把火,可以烧醒一个世界。
你是火吗?你灵魂出窍,化为火焰,顿时便在天地间熊熊燃烧。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你的神经习惯性地警觉了。然而,你出窍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回来。你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时,门被轻轻推响了,你的神经更警觉了一些,然而,刚刚归窍的灵魂却不愿做任何反应。你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神经早已紧张得就要断裂,灵魂却只是淡淡地接受了信息。
一个声音在头顶轰响:怎么不撕了?
你的灵魂晃了晃,一下子活过来,又在它的槽中转动起来,你听到自己的嘴在回答:累了。
累了?你听到后面的声音很奇怪地问。你为自己的回答惊出了一身冷汗。完了,呆傻的形象被破坏了,对方肯定要起疑了。你要想办法补救。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怎么累了?后面的声音很和蔼地问。
你没有反应,坐在那儿呆呆地。
一只手在你肩上拍了拍。你慢慢地转过身,痴呆呆地看着对方。
对方盯着你的瞳孔。你的瞳孔木呆呆的,经得住长时间的透视。眼睛是灵魂的窗户。窗户中的灵魂此时看来是绝对憨傻可靠的。
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对方问。
你茫然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明白。
对方收回目光,疑惑了一下,听到他自言自语:莫非我的耳朵有问题了?
你的耳朵没问题!你听得不错!我不傻!我有大脑!我在装傻,我一直在装傻!现在我装够了!你猛然站起来嚷道。
对方惊呆了。舌头伸出来了。
往下的故事可谓惊心动魄又简单至极了。你被关回自己的房间。你被铁链锁在铁床上了。你太失常了。你需要绝对的安定疗养。
然而,你没有站起来,你没有嚷。你只是傻兮兮地看着对方,像等待驯兽人命令的狗熊。
对方拍了拍自己的后脖颈,笑着摇了摇头。他一定认为自己刚才耳鸣了。他拍了拍你的头,指指堆在桌上的卷宗,双手做了个用力撕的示意。
你便似乎突然明白了,立即木呆呆地转过身来,机械地撕起来。
对方放心地走了。
你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你听见房门又关上了。你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然而,你不敢停住机械的撕扯动作。这次,你不会再犯错误了。有了这样的教训,你更珍视自己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塑造出来的呆傻形象了。
绝不能再露破绽。绝不能将长久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
这呆傻可靠的形象早晚有大用。你忍辱而负重。眼下大可不必着急。有机会再说。
这样一想,你就安心了。你就更彻底周到地进入着角色。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全部表情,全部眼神都傻到家了。
最后,你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你不用再警戒,不用再自我提醒,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处在傻呆呆的境界中。你和你要扮演的角色几乎融合为一了。有时候,你甚至担心:长此以往,你会不会真的变傻了?继而,你又在内心深处笑了:不会的。你的理智藏得很深,它很清醒。总有一天,又会使世界大吃一惊的。
十年梦魇·《石头城》(6)
随着你越来越傻,你的自由权越来越大。你甚至可以独自担着污水桶到院子外面去了。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对你是开放的。警卫对你是不置一丝怀疑的。你晃着前后两个空桶回来时,傻兮兮,优哉哉,还真有一种优越感呢。
你比这些警卫、白大褂智商高,这是一种优越。你比那些关在一个个房间里的疗养者自由,这是一种优越。
后一种优越,常常又引起一丝歉疚。但你立刻又安慰了自己:我获取这种优越不是为了自己。我将在机会到来时,为全体疗养者的自由做出惊人之举。
你和“傻”字越来越融合。那躲在深处的理智越来越隐蔽。你在做一个当傻子的梦。然而,你没有完全睡死。你有隐隐约约的理智。你知道你在做梦。你随时可以醒来。
只是这个梦越做越深。你怕自己完全进入梦中。理智的观照不时在深深的梦境中发出清醒的微亮。
你知道自己此刻是世界上最最成功的演员了。你的傻相已是天衣无缝了,已是万无一失了,已是登峰造极了。你可以像吃饭、撒尿一样随意地表演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所有的卷宗都已撕碎,都变成污水桶中的内容倒掉了。你因为越来越傻而受到了越来越大的信任。你成了特殊的安定疗养者。你很快就会获得在石头城四处行走的特殊身份了。
这一天,你被叫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坐着几个白大褂,他们正很随便地说笑。见到你,他们照例毫不介意。
他们说:最近,准备让你到外面帮着买东西,到石头城中各处走动。
你自然是直愣愣的眼神。你不会懂得这些话。
他们相互笑了笑,说:他听不懂这些,明天领他去就是了。
他们又对你说:石头城正流行传染病,为了防止你被传染,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