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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皮姑娘摇摇头,撇着嘴嗯了一声。
络腮胡扬扬手朝我们“拜拜”了一声,走了。
我们照样理直气壮地吃我们的泡馍。我们不管灰青色的风卷着碎纸片在身边打旋。眼不见为净。我们面对面的目光照射着这一方空间,自是和平、宁静、纯洁的世界。只有微笑像阳光一样在这里闪亮。
陌生的小城(22)
我的歌唱居然在小城中广播了。无线广播,有线广播,还真是响了几个夜晚。
就有许多小伙子来向我祝贺,哄闹的笑声掠过又掠过。姑娘们开始冲我微笑,有的姑娘甚至看见我就交头接耳地介绍。
不知是哪一天的小城市报上,还登了一块怪形积木似的文章,把我描述了一番。
我便被这篇报道圈在一个怪形框中,像一只绵羊被圈在陌生的栅栏里,准备被屠宰一样。
我觉得不自在,好像衣服穿错了。
于是,我又恍惚起来,依附着暖壶飘来飘去。
一切又都是身不由己的。
舞台的灯光强迫地照射着我。我面对着五光十色的旋转的光线,半梦半醒地站在麦克风前。吉他像个酣睡的大洋娃娃在我怀里躺着,我腾云驾雾,恍兮惚兮地拨着琴弦,听见自己的歌声很陌生地在远方响起。一条青草铺就的小路在金色的沙漠中延伸向天边的地平线,血红的太阳又圆又大,占满了半个天空。有一支小树尖尖地挺立在沙漠中。刺破了天空,也刺破了太阳。太阳流血了。染红了沙漠。沙漠变幻出各种房屋,万花筒一样叠印闪烁。
我好像听到了掌声。像遥远的海潮。我被潮水托着,无法回到岸边。我飘浮着,又从远方唱起。吉他还像大洋娃娃,在我怀中听任摇晃。
缤纷的色彩没有了,只有一片耀眼的光亮。
不知何时,我和妮妮走在冷嗖嗖的街上。两边的行人抱头鼠窜一般刷刷刷地闪过。凄冷的路灯无情无义地照着,每盏灯都那样忧心忡忡。
妮妮挽着我,一边走,一边侧头避过戗人的风。她很快乐,她说:你唱得太成功了。
我不知道成功在此时的全部含义。我只知道有几张钞票加在了我的钱包里。
这个世界,还是要钞票才能生存的。钞票转化为一切,一切又转化为钞票。
权力,才能,地位,社会关系,体力,天赋,勤劳,以及相貌,美色,都可以被钞票同一起来。
钞票如同阳光,黄黄亮亮地照着世界。
我没有力量蔑视它。
我没有力量时才蔑视它。
好像矛盾?不矛盾。
前面,冷凄的立交桥上,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路灯。它照着桥头。路灯下,站着几个怪模怪样的人。
他们拦住了我们。
要钱,我把钱包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要打,他们扇了我两个耳光,我不过是低下头,任他们再打。要我滚开,把妮妮一个人留下,我站在那儿没动。一个穿黑皮靴的小子晃着逼近我,手里晃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我低下头直冲他怀里撞过去,听见一声惨叫,又听见远处什么地方一声闷响,穿黑皮靴的小子倒栽葱摔到立交桥下面去了。
剩下的两三个人都掏出家伙走马灯一样围住我。我直着眼,什么都不在乎,又一低头朝一个家伙猛冲过去。我是一头猛兽,我向围住我的栏杆冲过去,我头破血流,栏杆也四面迸飞。我倒在地下,喘着气,栏杆碎片纷纷砸落在我身上。我昏迷过去了。
很久,我大概醒了。感到风的寒凉,还有手的温热。
立交桥上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妮妮把我搂在怀里。
他们呢?我问。
吓跑了。她答。
遥远的十字路口,一盏警醒而孤寂的路灯在寒风中晃动着。
真荒凉。
第 七 章
二十四
也许这是一年中最短的白天。太阳露了露脸,就缩到什么地方去了。在这一天,据说自古以来帝不出巡,商贾不行。人们都要蛰伏在窝里,静静地等待着阴盛极而始降,阳衰极而渐升。
我还是照常在大楼里飘来飘去。我听到各种训斥声在耳边响着。我不清楚有什么变化。
可是,我在年轻人眼里好像越来越高大了。我从他们目光中看到了一切。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狼了。或者说,老有一只狼在我心头走着。我对周围的人和事,常常充满了狠毒的仇恨。
狼在雪原中狂荡地跑着,它撕咬着,把整个世界都血淋淋地扯开,用它的利牙咀嚼着一切。仇恨全从牙齿中发泄出来。
妮妮不安地、有些惊恐地看着我,观察着我。
哪个头头对妮妮过分亲昵一些,我就会增加仇恨。
妮妮对任何一个人赔出讨好的亲热与微笑,我就会增加仇恨。
我低着头,对着那些威严的训斥。
我手里有一把无形的刀。我的手在激烈地抖着。我随时可能扬起手,用这把无形的刀向什么尊严的头颅砍去。
小城在太平山下像顶揉皱的破帽子,被时间的尘土蒙蔽着。
听说,天上有陨石雨。听说,宇宙里有新星大爆炸。听说,又发现了什么黑洞。
不过,小城中的人只盯着那路边咕嘟嘟开着的羊汤锅。羊头骨白花花地露出汤面,斜呆呆地看着周围一群黑糊糊的人脸。
它不知道小城的人在活什么劲。
大概是太寂寞了,一个卷烟厂的年轻女工,把自己的照片包进了一盒精装香烟,在照片后面写明,任何一个拆开这盒香烟的人,若是未婚的男人,或已婚但愿意离婚的男人,都可以娶她做妻子。姑娘一表人才。卷烟厂的人都叫她小天鹅。
陌生的小城(23)
这盒烟,恰巧被一个开拖拉机跑运输的男人拆开。那个人又丑又残,只有一只眼。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便找朋友们商量。
朋友们便鼓励他、撺掇他去找那个小天鹅。
也就有腰包鼓囊囊的主儿找上门,让他转卖这盒带照片的香烟,出价是五万,十万,最后三十万。
于是,就有了曲折跌宕的故事。
小天鹅成了小城的头号新闻人物。她一上街,就有千百双眼睛瞄准她,就有千百只手在指点她。
那个故事,让我们慢慢细讲。
小天鹅是卷烟厂文艺演出队的舞蹈演员,又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她真不知道怎样活了。
那天,我和妮妮去“五颜六色俱乐部”的歌舞晚会。看见小天鹅被雍容的毛皮大衣裹着从“的士”中出来,冷淡着脸,一闪一闪地走上台阶。后面殷勤地跟着一个穿黑皮夹克的黑黑的男人,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仆人。
那个男人比她大二三十岁吧,是两只眼。
俱乐部内光怪陆离。我被掌声簇拥上台。我抱着吉他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下朦胧地站着。台下是花花绿绿的男女。我知道妮妮在看着我。我醉蒙蒙地晃着上身,像坐在摇篮中,又像坐在小船中。雪白的荒原又展开了。我又成了一只孤独的狼,吐着舌头在地平线上跑着。
我唱这孤独。我唱这荒凉。我唱这空旷。风沙抽打着我的脸,我的皮毛。我又瘦又老,我只能刨出雪里的草根充饥。我渴望撕咬,我渴望血腥。
不知何时唱完了,好像又是掌声。我看到一张像天鹅一样白的漂亮脸蛋,看见有一双眼睛莹莹地闪着泪光。
酒男肉女们在歌舞厅团团飞舞。一切都如宇宙的星系,在旋转,在收缩膨胀。
黑男人陪着小天鹅走过来。
小天鹅站在我的面前,黑男人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小天鹅说:你会请我跳舞吗?
我窘促脸红,我慌忙解释,我不会跳。
她盯视了我一眼,转头朝妮妮礼貌地点点头,走了。
黑男人跟着她穿过灯红酒绿出了俱乐部。
妮妮隔着落地大玻璃窗看着外面,目光久久恍惚着,没有收回来。
又有掌声涌向我,要求我再唱。
现在,我已是小城引人瞩目的歌星了。
有人说我是忧郁的牧羊男孩。
有人说我是寂寞的狼。
有人说我是纯情的草原之子。
也有人说我是梦幻的吉他王子。
我不想唱,和妮妮退场了。
街上静寂。只有寒冷在铮铮地无声地响着。
妮妮沉默不语地走着。过了很久,她说:小天鹅被你征服了。
我?
妮妮说:她听你唱歌时,眼睛里只有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在寒冷的夜空中孤寂地飞过。
二十五
小城还是日复一日地喘息着。它的额头刻下一道又一道衰老的皱纹。眨眨眼,一片片破烂房屋坍塌了。就有废墟来装点门面。也可能慢慢竖起脚手架,搭起五六层高的灰楼。
世界是积木,搭了拆,拆了搭。没有意义的重复;重复就是意义。
妮妮家在“贫民区”,这些天被臭污污的黑水浸淹了。据说,是哪儿的下水系统堵塞了。到处黑汪汪的,人们在垫脚的砖头石块上跳跃着,行走着。
一夜寒风,旧的污水冻成冰了。新的污水又漫上来,继续稠稠地流淌着。
一个又一个院子里的人站在院子里骂,又站到院子外面骂。
骂完了,污水还照样扩大着,淹没着。
怎么没有人管?人们仍然骂着,同时就有了无奈、懈怠。
污水漫过来,阴天,寒风紧,冻得快些;晴天,太阳斜着一照,连淹带融,污水就汪汪洋洋,臭气冲天了。
人们可能骂累了,骂声少了,都忙着自顾自将自家的小院用土挡上。各家各院都搞开了“防洪工程”。歪歪斜斜的土坎、炉灰埂错综交叉,污水被分割了,被抵挡了,便又夺路寻找新的灾区。新的灾区又响起一片骂声。骂了几天,累了,又出现了各自为政的“防洪水利工程”。
你的拦洪坝,造成了我的受灾。我就和你发生战争。
于是,又有吵闹打骂。
污水还在漫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