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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窦太主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一点,陈卫韩三家就是因为太看得明白这一点了,所以才惊惧如此。可刘彻又毕竟是个君主,他是舍不得卫青和霍去病的,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不过,陈家、卫家、韩家,都有不能动的理由,董偃就没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宠,捏死他都不必多出一点力气。偏偏这蚂蚁,又是大长公主的心头肉……刘彻要不用董偃来逼一逼自己的姑姑,他也就不是刘彻了。
“姑姑。”他又催促说,双眼直盯着大长公主,寻找着蛛丝马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地猜度过一个人了,陈娇究竟是生是死,到底去了哪里,如果连她的亲妈都不知道,那也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他以刘彻的身份来追寻妻子下落的最后一个出口了。错过了这一次,也许毕生他都将被困在迷局之中,连自己什么时候走近迷宫,都惘然不知。
大长公主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彻,姑姑对不起你,姑姑对不起你。”
看来她是知道一些,却又不愿多说了。
刘彻眼神一凝,就要说话,大长公主却又抬起头来,望着他低声说。“娇娇在去长门园之前,来公主府坐了坐,她忽然间谈起了金屋殿。我——我——”
他顾不得说话,站起身就出了屋子。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是心跳一样,响得又快又急,他连随从都没带,顶着逐渐西落的夕阳纵马狂奔,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看,在刘彻眼里,只有那一尊金光闪闪的铜殿在前方迎候。
它就在那里,在逐渐西沉的红日中,在初升的灯火里,流光溢彩,美得就像一个迷失了的梦。刘彻在金屋殿前翻身下马,不顾任何一个外人的说话,他踏上了被阳光晒得火烫的金砖地,在这远望美至颠毫,近看却过分耀眼,耀眼到让人流泪的金殿中游目四顾。
他发现,这金屋虽然是他为陈娇一手打造,但他却从来也未能好好地欣赏过它,尽管它离阳明殿这么近,但他其实真的也只来过几次,一时间,他发觉不出任何不对。
不过不要紧,他是皇帝,他发觉不了,有人能为他发觉。
等到午夜时分,一本绢册终于被送到了刘彻手中,其实它也没有藏得太深,就放在了铜妆盒里,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着拉开这空置的妆奁。这一封留书,到底还是推迟了四个月才送到刘彻手中。
刘彻展开来看,他一字一句地看,他看到了深夜。
“阿彻。”陈娇说,语气亲切得就像是隔着信在和刘彻说话。“你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向哪里,也许是洛阳,也许是川地,也许是寿春,也许就在长安城里,在你的脚下,也许我会找到另一个男人,因为我一直好奇,究竟我是和你生不出孩子,还是命中就注定不能生育,也许我不会再和谁在一起,因为天下比得上你的人,本来也就不多。但无论如何,我依然是走了。我与你的夫妻情分,原本仅止于十年,我是偷了十年、强求了十年,可我不能再求更多了。”
“我想天下人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弃后位而去,或许连你也不会明白,但不要紧,我明白就好。两位哥哥和母亲,你顺手照顾,不要让他们挨饿受冻也就够了。刘据的性格,也许并不适合当个太子,我总觉得他的年纪,和你差得实在是太少了。将来要是因为这件事有了争执,你就多顾念顾念父子的情分吧。”
“未央宫美人三千,也许明天你就忘了我,也许在你的生命中会有更多的美人,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王夫人、李夫人、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人,会在你身边打转,也许你最终会挑选一个出来,立她为后,与你合葬茂陵。也许你依然惦记着我,就像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一样,若是如此,若是你真的还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你的皇后,那你就让我知道吧。有一天你是会立年号的,若你原谅了我呢,你就将第二年的年号定为建元。立年号这么大的事,不论我在哪里,都是一定会知道的,你一时生我的气也不要紧,削陈家的官,削哥哥们的爵位,我也不在乎,你把来年年号立建元的那一天,我就当你终于还是不生我的气了,心里还是有我的,那么等我死后,也会有人把我送到你身边来和你合葬,以期来世再结姻缘。”
“你待我极好,我想我待你也不差,如果你不是天子,我不是皇后,是否我们可以白首于归?但愿来世之说真有是事,但愿你始终还是放不下我。因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是否又和谁在了一起,不论我开心不开心,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你的。我也不知道我将会去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开心,但我知道你会重新开心起来的,你会忘记了我,因为你毕竟是天子,你毕竟是刘彻。”
“唉,到了这时候,千言万语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要好好经营汉室天下,别想着求仙问道的事了,多想着百姓的疾苦。这些话,我平时也说过好多次,我不想再说了,从你见信开始,我就不是皇后啦,我只是陈娇。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那一天身份与地位,权势与政治,天下与万民,都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了。到了那时候,我想我们都会开心很多吧。”
信文值此,戛然而止。
刘彻手握绢册,独坐金屋,他坐了足足有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晨光微曦时,上林苑传出丧报:皇后暮春落水,几个月来病势连绵,终于于昨日深夜,薨于金屋殿中。
国家机器顿时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长安城上下全都松了一口气。皇后的丧事、西北的战事……到了第二年,西北大捷,河西走廊收为汉有,卫、霍两人凯旋而归,该办婚事的办婚事,该封赏的封赏。卫青得封大将军,掌内外政事,刘彻对他的提拔和重用一如既往,似乎不因为任何事而有所转移。
又数年,卫霍再度出征,霍去病大败左贤王,封狼居胥,从此“漠南无王庭”。
两年后,骠骑将军霍去病薨,当利公主后改嫁栾大。又明年,馆陶大长公主薨,堂邑侯、隆虑侯坐争产、不法事失侯,幸有卫家庇护,未曾丧命。再数年后,君王以汾水得宝鼎故,改当年为元鼎四年,并追改从前年号。
以登基初年,为建元元年。
102篇外
元鼎六年春;南越国叛乱平定;大汉再添九郡。匈奴亦已经远遁大漠以北,无力渡漠南掠;大汉内外,虽说不乏忧患;但也比起天子即位初年时内外交困的局面;已经是大有改观。
诸侯王有异心的都被吓老实了,也都被推恩令给封住了嘴。列侯们经过这一波那一波的削爵,开国列侯迄今已经所剩无几,陈家既然销声匿迹;勉强算得上是外戚的卫家又谨慎至极。在君王人届中年时,他的权力终于达到了巅峰;不论是丞相也好,大将军也罢,都再不能对他的权威造成任何制约。这偌大的天下,终于完全落入了天子手中,他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君主,一言一行,都足以令千万里之外的百姓为之颤抖。
他也的的确确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了,除了从他年轻时候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心腹之外,如今一般人想要觐见皇帝,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这个君王已经建立起了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了深深的宫殿里头,令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不被底下人蠡测,从而使得自己更具有了神秘莫测的威严。
尤其是最近一段日子,君王生了一场小病,他的心情也就更不好了,就连近来最受宠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都不敢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求见,他也无心招人相伴,而是在五柞宫里休息,就连老太监春陀进进出出的时候,都格外多添了几分小心,唯恐一个不慎,就又令得君王不快。
“卫大将军令人来向陛下行礼问好,问陛□体可畅快了,说是远方有客到。”他就跪在君王榻前柔声说。“太子也献上了当季的瓜果,并向您问好。”
君王有几分困倦了,他翻了个身子,咕哝着,“谁啊?不见,等明天再说吧。”
春陀吞了吞口水,他的语气更加小心了。“可大将军请我一定转达,说是这个人,陛下应当是想要见一见的,她给陛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见君王似乎不为所动,春陀忍不住了,他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其实大将军已经把这个人带到了上林苑里,刚才小人也见了她一面,小人想,陛下您也是会想见见她的,她带来的是陛下一位故人的消息。”
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君王终于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翻身坐起,捻了捻新留长的胡须,又瞥了春陀一眼,眼中疑问之色虽淡,但春陀跟着他四十多年了,还是看得明白的。
改元建元背后意味着什么,君王身边人都是清楚的,其实还是当利公主说了一句,“再等下去,说不定就等不来了。”这才使得君王下定决心,只是没想到还没有两年,就真的等到了那一位的消息。
老太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君王默然了许久,才低声道,“那就把这个人带进来吧!让江充去查一查,他是怎么到长安城来,又是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找上卫家……这些事,都查得清楚一点。”
春陀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什么了,他轻轻地退出了宫殿,留得刘彻在殿中等待。而君王毕竟已经有了年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沉不住气,遇到消息,往往要起来在屋里绕圈了。这么大的消息,也只能使得他皱紧了眉头,盘膝在榻上坐着,一手支颐,久久地出起了神。
忽然想起来,又问宫人,“刘据和刘宁呢?”
得知太子在宜春苑里和皇次子说话,当利公主回城去了。他的眉头不禁又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