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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闻天凑近王稼祥,压低声音说:
“而且,有一次,他对我转达了李德的一句话,直到今天我都不大理解……”
“什么话?”王稼祥睁着亮亮的眼睛,警惕地问。
“李德说,这里的事情还是依靠莫斯科回来的同志……这意思似乎说,我们内部不要闹磨擦。”
“这是什么话!”王稼祥气愤地说,“我们党内能这样吗?
我们应当服从真理,不能是服从于哪一派,哪一个人!”
“对,谁手里有真理,我们就跟谁走!”张闻天也响亮地说。
这时,只听房门吱哦响了一声,接着,周恩来披着大衣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他的两颊胡子又黑又浓,一部长长的美髯飘在前胸。他打量了这个房间一眼,又仰起脸看了看天花板下的吊灯,说:
“你们这个房子不错呀,这是谁的房子?”
“据说,是一个马伕的房子。”王稼祥笑着说。
“马伕的房子?”周恩来有些惊疑。
“是这样,”王稼祥解释说,“周西城有一个妹妹长得很丑,嫁不出去,后来就嫁给他的马伕,这个幸运的马伕接着就提升为旅长了……”
周恩来听后哈哈大笑。接着问:
“毛主席在吗?”
“他一早就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去看贺子珍了。卫生部来了电话,说她快要生孩子了。”
“唉,女同志在这种环境下生孩子真够受的。”周恩来叹了口气,在床铺上坐下来。
王稼祥说:
“我刚才同洛甫同志商量,政治局会议还是早点开好。”
周恩来点了点头,说:
“这些意见,昨天晚上我已经同博古同志讲了,他同意尽快开,不过报告还是要等他写出来。另外,他要我也讲几句。”
说到这里,周恩来问:
“可惜毛主席不在,你们听到他对会议有什么意见吗?”
“他说,还是集中讨论军事问题,面不要开得太宽。”
王稼祥怕没说明白,又加添了一句:
“也就是说,政治路线方面的问题,先不要涉及。”
周恩来皱着一对浓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
“好,这样好。这样便于解决问题。”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王稼祥拿起耳机一听,就笑嘻嘻地递给周恩来说:
“恩来,你真是走到哪里,电话就跟到哪里。”
周恩来接过电话,还没有听几句,脸色就变了,神情颇为激动。
“好好,知道了,等我回去处理。”说过,重重地放下了耳机。
“尽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周恩来气愤地说,“你看这个李德,嫌分给他住的房子不好,就在院子里撒气,乱打起枪来!
这还象话吗?”
“非把这个家伙轰下台不可!”王稼祥和张闻天也气愤地说。
“我先回去了。等毛主席回来,我再来一次!”
周恩来招招手,以敏捷的步伐跨出门去。
(十二)
必然与偶然,永远是一个有趣的联结。必然性可以预计,而偶然性则是任何天才不可预计。例如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五日开始的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谁也不会想到就在遵义城内柏辉章师长的家里举行。这一点,不仅柏辉章本人绝想不到,就是毛泽东、周恩来这些人物也想不到。
柏辉章是王家烈下面的一个师长。他于一九三二年竣工的这座阔绰的家宅,完全是仿照他的上司在贵阳那座楼房的模式,四外都有宽大的走廊,走廊上有好看的拱形的雕饰,其差别仅仅是少了一层。在遵义城内那些古旧的中世纪的小楼之中,它显然也是鹤立鸡群。一进那座贼亮贼亮的黑漆大门,迎面还有一座圆门,上题“慰庐”二字。这座崭新的、宽大的楼房,对于长途跋涉想找个立足地解决一下他们的家庭纠纷的人们,也真是一个很好的安慰了。
冬季天黑得早,晚饭后不久,暮色已经降临。在二楼宽敞的客厅里,警卫员们早就把天花板下垂着的那盏带罩的煤油灯点了起来,洒下一片桔黄色的灯光。他们还弄了一个大火盆,升了满满一大盆炭火,使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屋子正中摆着一张长方形的发着亮光的黑漆木桌,有二十几把精致的藤面黑漆木椅,壁上还有一只挂钟,好象这一切本来就是为这次会议作准备似的。政治局委员们和扩大来的红军的高级将领们,不用说,接触这样安适的环境,长征以来还是第一次。他们的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会场上充满一种愉快的和悦的气氛;按照共产党的家风,本来也就是这样。尽管将要开始的会议,带有极其深刻的、严肃的甚至是不可调和的性质,但是在开会之前,你却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迹象。屋子里一片说笑声。那些椅子,警卫员本来摆得很整齐,这些过惯战争生活和游击生活的人,却把它拉开来,坐得松松散散,好象过于拘谨正规,已经不再适合他们的性格。
今天坐在上首的是会议的主持者总书记博古,挨着他的是周恩来、朱德和陈云。毛泽东挨着王稼祥、张闻天,靠着窗子坐着。他的头发很长,面孔依然显得憔悴,但心情看来愉快了许多,谈笑自若,仿佛并不存在什么严重的事情。其它政治局候补委员邓发、刘少奇、何凯丰以及扩大参加的高级将领刘伯承、李富春、林彪、聂荣臻、彭德怀、杨尚昆、李卓然,还有中央秘书长邓小平都松散地坐在桌子周围。唯独李德远远离开桌子,心事重重地坐在房门的入口处,不断地抽烟,喷出浓浓的烟雾,旁边坐着他的翻译伍修权。
如果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神态,还是可以看出,博古与众人有些不同。他是一个富有才华的年轻的政治家,其才思之锐敏,对马列著作之熟悉,并不在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之下。尤其是少年得志,大权在握,平日里自不免有目空一切的骄矜之色。过去在中央苏区的各种会议上,发表起演说来,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既有强烈的鼓动性,又有逻辑的雄辩性,再加上马列原著能够整段引来,英文、俄文更是脱口而出,会场上常是一阵接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他今天仍然显得矜持,但总有点不很自然。这也难怪,每个人,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政治上或者是在生活上,只要陷于某种被动,总会有这种难以掩饰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博古自湘江战役之后,不论是同志们背后的窃窃私议,还是当面流露的不满,都已陆续听到不少。今天的会议,是接受大家的提议被动地召开的,报告又是在大家的催促下准备的,也就更难怪有这种不安的心情了。
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五下,周恩来在博古的耳边轻轻地说:“开始吧!”博古点了点头,扫视了一下会场,接着就宣布了开会。他的主报告的题目是《关于反对敌人五次“围剿”的总结》。在这个报告里,他首先肯定了四中全会以来的中央在政治上和战略上都是正确的,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他作了反复说明和充分地发挥。至于讲到中央苏区放弃的原因,他列举了一系列的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在客观原因上,他强调了第五次“围剿”与历次“围剿”不同:帝国主义列强对国民党的援助大大加强了,通过大量的借款和现代化的军事装备,大大加强了国民党的军队;在兵力上国民党动员了一百万大军,而专门进攻中央苏区的就有五十万人;另外还派了军事顾问;这一切就形成了对红军的绝对优势。而在主观原因方面,党在白区人民中的工作依然没有显著的进步,游击战争的发展与瓦解白军士兵的工作依然薄弱,各苏区红军在统一战略意志之下的相互呼应与配合还是不够,这些弱点无疑地要影响到反五次“围剿”的行动,成为五次“围剿”不能粉碎的重要原因。
博古抽烟很凶,几乎是一支接着一支,报告作完,已经不知抽到第几支了。他在纸烟的烟雾缭绕中,结束了自己的报告,最后说:
“同志们!我的这个报告写得很仓促,不周密不全面之处是难免的,希望同志们以布尔什维克的精神给予批评。”
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却嘀咕着:大家究竟会怎样评价呢?就象拿出作品的可怜的作者在听候着观众的裁判。他扫视了大家一眼,会场上却是一片冷峻的静默。只有一向维护博古领导的“少共”中央局书记何凯丰,鼓着两只大眼睛,审视着会场上每一张面孔,想从他们的表情看出对报告的反应。
下面是周恩来的副报告。他的表情是严肃的和热诚的。他和博古的报告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就是在分析未能粉碎五次“围剿”的原因时,侧重讲了主观方面,也就是领导者本身在军事路线上犯了严重的错误。
“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沉痛教训!”他望着大家异常沉痛地说,“在这中间,我自己也是有缺点和错误的。我愿意在我负责的领导工作中承担责任,并坚决改正。我希望全党来监督我,看我今后是否做了改正。……”
他的长胡子似乎在抖动着,眼睛里流露着真诚的灼人的光辉。全场的人都在望着他。“共产党人本来就该是这样。”人们心里悄悄地说。仿佛在这一瞬间,一块冰块儿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了。而且,人们心里清清楚楚:在军事思想上,他和毛泽东、朱德都基本上是主张打运动战的。因此,在他代替毛泽东为一方面军总政委后,能够同朱德一起取得粉碎四次“围剿”的光辉胜利。此后,周恩来、朱德同苏区中央局和临时中央在夺取“中心城市”等一系列问题上矛盾愈来愈尖锐了,周、朱在前方指挥上毫无机动权,造成很大困难。李德进入苏区后更加剧了这一矛盾。终于在一九三三年末,李德以统一前后方指挥为名,建议并经中共中央局决定,取消了中国红军总司令部和第一方面军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