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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读批水浒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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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福出得牢来,接连遇见三人,文势层见迭出,使人应接不暇,固矣。
 
  乃吾读第一段燕青,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哀哉!奴而受恩于主,所谓主犹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则是奴犹友也。天下岂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不然也与?哭竟,不免满引一大白。又读第二段李固,不觉为之怒发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谓至矣,尽矣;今之奴之杀之,亦复至矣,尽矣。古称恶人,名曰“穷奇”,言穷极变态,非心所料,岂非此奴之谓与?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引一大白。再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独生;卢员外生,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我,两言决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于不换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尽之日,盖特特为此,以销一书之两头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卢两传可谓一字不换;独至于写燕青之箭,则与昔日写鲁达之杖,遂无纤毫丝粟相似,而又一样争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险绝矣,却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纸,而满村发喊,枪刀围匝,一二百人,又复擒卢员外而去。当是时,又将如之何?
 
  为小乙者,势不得不报梁山。乃无端行劫,反几至于不免。于一幅之中,而一险初平,骤起一险,一险未定,又加一险,真绝世之奇笔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后梁山之救至,不惟虑燕青之迟,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来打听,则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鹊,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六日之内而杀宋江,不已险乎?六日之内杀宋江,而终亦得劫法场者,全赖吴用之见之早也。乃今独于一日之内而杀卢俊义,此其势于宋江为急,而又初无一人预为之地也。呜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险,险不望至此,奇险至于如此之极,而终又得劫法场,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奴才,古作奴财,始于郭令公之骂其儿,言为群奴之所用也。乃自今日观之,而群天之下又何此类之多乎哉!一哄之市,抱布握粟,梦如也。彼梦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山川险阻,舟车翻覆,梦如也。彼梦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甚而至于穷夜咿唔,比年入棘,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
 
  为奴财而已也。又甚至于握符绾绶,呵殿出入,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为奴财而己也。驰戈骤马,解脰陷脑,棼如也。幸而功成,即无不为奴财者也。
 
  千里行脚,频年讲肆,棼如也。既而来归,亦无不为奴财也。呜呼!群天下之人,而无不为奴财。然则君何赖以治?民何赖以安?亲何赖以养?子何赖以教?
 
  己德何赖以立?后学何赖以仿哉?石秀之骂梁中书曰:“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诚乃耐庵托笔骂世,为快绝哭绝之文也。
 
  索超先是已从杨志文中出见,至是隔五十余卷,而乃忽然欲合。恐人谓其无因而至前也,于是先从此处斜见横出,却又借韩滔一箭再作一顿,然后转出雪天之擒,其不肯率然置笔如此。
 
  射索超用韩滔者,何也?意在再顿索超,非意在必射索超也。故有时射用花荣,是成乎其为射也;有时射用韩滔,是不成乎其为射也。不成乎其为射,而必用韩滔者,何也?韩滔为秦明副将,便即借之也。
 
  以堂堂宰相之尊,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众,而面面厮觑,则面面厮觑已耳,亦有何策上纾国优,下弭贼势乎哉?忽然背后转出一人;忽然背后转出之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忽然背后人所引之背后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呜呼!才难未必然乎?是何背后之多人也?然则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廷多事,尚得有以自见;不然者,几何其不为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脚底下泥,终亦不见天日之面也。之三人亦不幸而得遇朝廷多事,终亦不免自见;不然者,吾知其闭户高卧,亦足自老,殊不愿从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鼻下喉间仰取气息也。读竟,为之三叹。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此回写水军劫寨,何至草草如此?盖意在衬出大刀,则余人总非所惜。
 
  所谓“琬琰之藉,无过白茅”者也。
 
  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可谓儒雅之甚,豁达之甚,忠诚之甚,英灵之甚。一百八人中,别有绝群超伦之格,又不得以读他传之眼读之。
 
  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者,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
 
  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言:“是日宾客大会。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既围揖坐定,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甚久,忽耳畔鸣金一声,便有妇人惊觉欠申,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吃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响。
 
  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与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鸣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鸣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人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盖久之久之,犹满堂寂然,宾客无敢先哗者也。“吾当时闻其言,意颇不信,笑谓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论耳,世岂真有是技?维时先生亦笑谓吾:岂惟卿不得信,实惟吾犹至今不信耳!今日读火烧翠云楼一篇,而深叹先生未尝吾欺,世固真有是绝异非常之技也。
 
  调拨时,一人一令;及乎动手,却各各变换,不必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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