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其实表舅心里何尝不明白,恨只恨大表哥到如今仍不思振作,对新近掀起学习外语的热潮亦置若罔闻。但我相信这一代人有这一代人的心事,想他每天上班下班,骑车飞驰在树荫遮天的沈阳街道上,风在他眼里眉间发上,他心中的感觉是什么?
那天和妈在表舅家呆一整天,午晚饭都赖上了,满桌家乡菜:大酱拌茄子、凉糕、茄合子、馅饼、饺子……撑得两人死去活来。下午他们大人聊天,我闷得惶惶的,磨着要学骑单车。表舅母陪我到外面土径上骑,惹得那些孩子全盯着我的「奇装异服」。车是大表哥的,又高又重,我的脚才仅仅构得着踏板,蹬得吃力极了,倒像车在骑我,全靠大表哥往后面死推烂推。表舅母看我老半天没点儿进度,把我叫下来,先教我扶车走,那真是幼儿园女生的事,但我还是乖乖的学了,大表哥汗水淋漓的蹲在路边。我绕两圈子觉得无趣,也就罢了。
大表哥的女朋友姓任,长挑身材,国字脸,下巴是一粒葡萄在国字下边滴溜溜。一般东北姑娘都十分好看,宽眉方额大脸盘,大方贵气。她是属于剌的了,不过人很可亲,老是笑盈盈的,是有意的笑。她初识大表哥时到他家里玩,表舅都避到楼上不见,认为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见了岂非肯定了?那还早着呢!虽然如今屈驾接见,但仍旧摆出老爷架子。表舅有时候真是严正得可怕,对这一代年青人相当看不起,甚至二表哥爱弹吉他也视作旁门左道。可能是他一生学问都是自行苦修而来,所以特别受不了年轻人懒怠无所事。
妈妈送给二表哥一架录音机,三卷录音带。当时才发现其中一卷坏了,我好生过意不去,为的是大表哥得少听一卷。
「这盘坏了,走调,我给你换一盘。」我跟他说。
「没事儿没事儿。」
「可是走调了呵!」
「走调也没事儿。」
「走调了怎么听?」
「那就不听啦!」
我更决定给他换一盘了。
以后十天我们都在抚顺跟阿姨在一块儿,我在准备送阿姨的录音带中抽出一卷,又怕她瞧见了不乐意,这儿塞那儿塞的把妈也弄烦了。
再到表舅家,表舅母说大表哥病了,发烧,洗凉水澡的关系。坐坐不见他,想他在隔壁房里躺着呢,要过去又不好说。而他终于打起帘子进来了,却是已病好,一张脸瘦嶙嶙的,随意的笑着。
他告诉我原先那盘带又好过来了,可是我还是把这盘给他,因那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相遇」。他果然说好,两人便趴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听。他拿着歌词嚅嚅念着唱。对面窗台上搁了两盆茉莉,窗外小花圃的向日葵开得金光灿烂,花心像日本剑道士戴的头盔,有一种悲壮。别户人家的烟囱有炊烟萧萧缕缕,熏得红砖房子昏糊糊的。单单一框窗户,已是中国千年万代的烟火人家!
我们就这般趴在床上听一首白云茫茫的歌,我看着窗外的世界,他轻轻跟着唱。我相信这已是幸福。
大表哥穿一件正蓝棉线衬衣,线根都露在外头,我提醒他衣服穿反了。他笑道:「我故意的。前两天穿这衣服感冒了,我现在把它反过来穿。」他自有他的道理。
随后二表哥取过吉他来玩,低头专注的弹一首朝鲜曲子。可是大表哥嫌他弹得吵,反而爱听我弹的美国民谣「DONNA DONNA」,手指没有劲道的一钩一钩,柔忽忽的,其实不及格。大表哥却爱得不得了,硬要录下来,我一堆再推都不管用,到底让他录了。
「这盘带我以后总也不洗了,真的,总也不洗了。」他说。
「弹得不好!」我勉强答一句,语气软酥酥的,意思是随便吧。
我们吃饭表哥兄弟俩总不上桌,吃完了帮忙收拾。门口吊一挂帘子,出出入入总是巴拉巴拉直响。大表哥巴拉一声进来端个盘子,巴拉一声又到厨房去,非常惊动,仿佛要辟出一条敞亮的路来,偶尔笑笑的望我一眼。
走时已漆黑漆黑的,梯间没有灯光,表舅忙着找手电,大表哥却牵我的手叫我出去了。窄窄的梯间彻底的黑,张眼有如闭眼,他一步一小心的领我。我脚下匡啷一声不知踢着什么,简直成了瞎子。可是,他牵我的手的感觉变得格外清晰,仿佛就抚在我心上。邻居被吵醒了,开门让灯光漏出来,荡漾得半壁都是,黄黄混混的映着他的侧脸,也映着我的,像有一枝红烛在烛影摇红,摇得我脸庞烫烫的。
他送我上了那辆军用吉普车,探进头问:「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呵!」他是问我什么时候再到沈阳。
「三年?五年?」
「快了快了!……我妈明天请吃饭你要来呵!」
「行!什么时候?」
「中午吧!李连桂大饼。」
「唉呀!我们单位明天中午篮球赛,没我还不行呢!」
「那就晚上吧!一定来啊!」我说。
往北的人吃饭早,五点半就吃,六点半馆子都关门了。我们去时天光还白亮,正巧下班时间,街上拥满自行车和轿车,一径「嘟、嘟、嘟」的按响号。表舅在门口等着,胖胖团团的负手仰头在踱方步,嘴巴眯得像跟眼睛一样。
李连桂大饼是沈阳有名的老店,特意把楼上打扫干净,只招呼我们一桌,其它人不让上。表舅担心表舅母找不着,下楼碰她去。不一会儿,表舅母和大表哥都到了。
「篮球赛输了。」他笑说。大表哥怕二表哥把车存得太远,找他去了。最后单单缺了表舅,两兄弟又下楼「划啦」,总之坐不住,使劲折腾。好不容易才齐了。
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斜也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写什么?」
「小说。写你。」
「真的?」
「真的。」
「好。」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来?」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讲悄悄话。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堆,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他唐突。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想起「DONNA DONNA」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