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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博士提倡的语文,能说说白话文的好处吗?”
“当然可以。今日白话是一种话的语言,文字却是半死的文字。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文言有时不能达意的,白话却可以说得很优美。比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很形象生动,若是译成文言,更有何趣味?白话文并不是文言文的退化,乃是文言文的进化,其进化之的轨迹略如下述:(1)从单音进而为复音,(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3)白话表义明确,语法严密。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成白话,就没有歧义了。白话文可以产生中国第一流的文学,诗经,乐府都是。小说、戏剧、语录,就更不用说了。另外,文言的文字可读而不可听。演说、讲笔、笔记,文言绝不能应用。总之,文言已成为阻碍社会发展的东西。”
溥仪道:“是的,书面语和平时的说话应该是统一的,不统一,弊病就多了。”
胡适大喜道:“皇上竟有这样高明的看法,在下实未料到。”
溥仪道:“我读过博士的《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远,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非常寂寞的感受,犹如我深锁宫中的心情。只是博士的‘匹克尼克来江边’有点莫名其妙——这样说,博士不会介意吧?”
“皇上批评的很恰当,我对于白话诗,只是在尝试之中。”
溥仪道:“外国的东西、古代的东西都要吸收,大家都这样看,但这要纳入新的体系中,如‘匹克尼克’,就要符合白话文的规范,否则就是不伦不类,是这样吗?”
“高明!皇上高明啊!皇上的观点,比现在社会上腐儒高明多了。——没想到,绝没想到在深宫之中,有这先进的见解。”
“咳,”溥仪道,“我梦想冲出宫中,翻出高墙,可是……我并不在乎什么优待条件,我渴望进新的学校,到外国念书,做个有为的青年,可是,我,与博士不同,我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胡适听了这一番话,大为感动,站起来道:“这里是封建意识最集中的地方,皇上的苦恼我能想像得出。”
“不过我在宫中也能读到许多新东西,“溥仪指着炕上放着的《新青年》道,“这种杂志,也能看到。”
“皇上真是开明,真是开明!前途有望,前途有望!”
二十分钟的会见结束了。
不久,庄士敦接到胡适的信:
“……当我应召入宫时,皇帝对我非常客气,且以礼待之。我们谈到新诗和新的青年诗人以及其他文学等问题。因在神武门的耽搁,消耗了原拟在宫中停留的一部分时间,再加上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约会,没有多久我便向皇帝陛下告辞了。我本来不打算让新闻界知道这次会晤的事,但是不幸的很,一些我并不经常读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报道了出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着重要的新闻价值。我必须承认,我为这件小事而深受感动。当时坐在我国末代皇帝——历代伟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面前的,竟然是我。”
胡适这样的新派人物竟被皇上召进宫内,引起宫内外的一片非议。端康太后趁王爷、内务府乃至师傅们对溥仪这一做法的普遍不满,对皇上重又加强了控制。每天,她又派两个太监去“侍候”皇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端康的严密监视。
“皇帝,你又到御花园去了,到那里去干什么?”
“回皇额娘,这只是去玩儿,平时去的很多的。”
端康脸一寒,道:“这是什么话!平时都是这样的,难道就对了吗?过去你年龄小,现在年龄大了,也能私自召见像胡适这样的鼓吹邪说的人了。你的做法要检点些,玩儿也和以前要有所区别。”
“是,谢皇额娘教诲。”
又有一次,端康坐着肩舆,来到上驷院,在肩舆上哈哈地乐着。原来他看到小七儿在骆驼上那俊俏的样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恰在这时,溥仪也来到这里。溥仪本来不想看见她,但此时已躲闪不及,只得上前给端康请安。见到了溥仪,端康顿然变色,道:
“皇帝不好好在御书房读书,到这里来干什么?”
“皇儿来这里骑骆驼骑马。”
“你该检点一下,不该这么做的。”
溥仪道“祖宗们都会骑猎,我到这里有什么不检点的呢?”
端康见溥仪顶嘴,怒道:“你也能去打猎吗?能有祖宗那样的本事吗?这个时候提起祖宗了。配眼镜时为什么不提起祖宗?安电话怎么不提起祖宗?”
溥仪气得脸发白,见小七儿在骆驼上的那自在样儿,更是忿愤已极。
“您疼小七儿,比对我还强呢!”溥仪一甩袖子走了。
人们又听到了皇上的这句话,不禁也替皇上抱不平,又多了许多猜疑。
张谦和道:“她只不过是个姨太太,大字不识一萝筐,何德何能也学起慈禧老佛爷对光绪老爷子的那种样儿来?”
阮进寿道:“她对小七儿那么疼爱,不知安的什么心眼儿,一个小奴才,难道比皇帝万岁爷更重要吗?”
永和宫的太监在皇帝身边值班,把溥仪的一举一动都向端康报告,久而久之,陈宝琛师傅也大为不满。现在见端康瑾妃竟然宠爱一个小太监而不让皇上去骑马骑骆驼,也忿忿不平。
毓庆宫书房里,陈宝琛看皇上咬牙切齿的样子,道:“自古后妃不得干涉国政,不然,必出事端,初汉初唐就是明证,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之间也是如此。皇上已面临亲政年龄,她去更加紧密地监管皇上,其居心是不良的。自古嫡庶分明,她一个偏妃就这样束缚皇上,是不合祖制的。”
一席话更激起溥仪心中的怒气。
不久的一天,在毓庆宫中,溥仪上过陈宝琛的课,接下来是朱益藩的,朱益藩看了看溥仪道:“皇上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吗?”
溥仪说:“看了。”
“谁?”
“范大夫。”
“这我就放心了,太医院里数范大夫高明。不过他是专给端康娘娘看病了呀。”
“是我偶然遇见了,他也像朱师傅这样说,于是我便让他把了脉,开了药。”
“噢,是这么回子事。”陈益藩于打开书本。
站立一旁的太监却道:“万岁爷说的是主子宫中的范一梅大夫吗?”
溥仪道:“正是。”
“他昨天被主子辞了。”
溥仪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晓得了。”
“千真万确吗?”溥仪又问道。
“张老爷也是知道的。”那太监道。
溥仪传张谦和过来,张谦和道:“范大夫是被辞掉了。”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道:“身为太妃,专擅未免太甚!”
张谦和道:“万岁爷这不就成了光绪爷了吗?再说,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呀,连奴才也看不过去。”
溥仪的怒气腾地冲上来,他一转身跑到永和宫,见端康正与赵荣升、王久安等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也不打招呼,高声叫道:“反了!反了!”
牌桌上的一群惊讶地望着皇上。
溥仪指着端康道:“你,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你太专擅了!难道我不是皇帝?这宫里谁说了话算数?真是专擅已极!……”
“范一梅是我宫里的,他专为我看病,我辞了他,与皇帝不相干的……”端康气得脸发白,在那里争辩。
溥仪一点也没有听到端康太妃说了些什么,只顾大嚷大叫:“……你想学武则天吗?你想学学……”——“想学慈禧老佛爷”的话未说出来,溥仪一甩袖子跑了。
回到毓庆宫,几位师傅正在那里学着他,听了随侍太监的报告,师傅们赞不绝口,齐把皇上夸了一阵。
陈师傅道:“太妃肯定还会找王爷和内务府的人,这个皇上别怕。”于是教了溥仪几句。
果然,端康把载沣、载涛、载泽、溥伦和内务府的大臣们都叫了去。
端康的肉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嚎叫着:“他说我反了?我为了什么?到底是谁反了?”她哭喊了一会儿,道,“你们拿个主意吧,看这事怎么办?要不把我的名号撤了。”
王公和内务府的总管们伏在地上,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敢给她出主意。
“怎么?皇帝是你们指派看来的,是不是?都不说话了?载沣,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不,没没没有……”载沣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载沣、载涛,你们俩说怎么办吧。”端康点出他两人来。
“皇上是有点过份了……”载涛道。
“那——怎么办吧。”端康道。
怎么办?——大家都闭口不言。
停了一会儿,端康哭道:“你们都合伙欺负我,我……我……还不如随先帝去了……”说罢转身回寝宫去了。王公们吓坏了,忙令太监好好服侍太妃,便出去。
他们个个束手无措。
溥仪知道了消息,却先一步把他们召到上书房,训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叫,怎么溥杰不管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呢?凭什么我就得叫她,还要叫他的呢?”
说得大家张口结舌。
“王爷,你说是不是?”溥仪问。
“是……是……”
“皇叔贝勒,你希望我像光绪帝那样吗?”
载涛本来要为端康说句话,见皇上这样问,满头汗,只是缄口不言。
其余的人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回到养心殿,敬懿太妃来了,道:“皇帝可要小心,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
永和宫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