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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甚至没有时间为自己感到悲哀。瞧,脚下的根基完全抽空了,所有那些哪怕靠不住的依据都失去了,现在他真的什么也不是了。他是什么?他能找得出一星半点的证据吗?也许是由于致命的拷问的逼近,也许正是由于什么都不是了,反倒一身轻,这个子然一身的外乡人一头扑进了绞刑架上的圈套,面对代表死神的官员,模拟了一回最后的审判。真正的判决永远是延期的,只要还在城堡的范围里,就只能有这种模拟的考验。可以看出,城堡的拷问机制是为求生存者而设立的,它将死亡摒除在外,进入这个机制的求生者将同K一样层层间关,不断地经历灾难性的严峻拷问,经历绞刑架前的恐怖。
(毕格尔)“想想看吧,那从来没有见过,天天盼时时盼,真正是如饥似渴地望眼欲穿,然而又被不无道理地认为是可望不可及的老百姓,现在活生生地坐在你眼前了,……
严格说来,人那时是处于绝境之中;再严格一点说,他又是很幸运的。”
毕格尔说的是自己,暗示的也是K的处境。面对人的盲目冲力,制度的执行者一筹莫展(或展示一筹莫展);他只能与人相持不下,这相持的过程本身又是一种幸运,不光对他,对闯入的人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城堡的机制,人又怎能获得临刑前的快感?这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本质上仍是快感,因为经验会暗示人,这一切只是模拟。囚犯在将脖子伸进圈套的瞬间,他的心立刻同城堡贴紧了,他不仅仅为城堡的强大折服,也为自己居然敢与城堡抗衡而感动。他,这个渺小的外乡人,这个人人唾弃的废物,同他上方那隐藏在迷雾中的,谁也不能进去的庞然大物抗衡!谁能对这样一个人判处死刑?城堡是真的要判处他的死刑,还是要让他体验这恶作剧中的极乐?随着K的越来越不信邪,城堡也越来越幽默,这两方面平行发展着。不论K做出什么,城堡总有怪招来对付他;不论城堡如何对付他,K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退缩。读者透过事物表面的混乱,总是可以听见遥远处所传来诗人那隐隐约约的恶毒的笑声,一种特殊的天堂笑声。
在那无处不在的、绝对否定的、严厉甚至残忍的机制面前,人的存在似乎不堪一击,但只是表面上不堪一击罢了。生命以它的卑贱、猥亵、耐受力,以它在毒汁中存活的可怕的本领,仍然在进行那种抵抗。也许是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K,然而要K灭亡或放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表面的弱小只是一种假象,如同那些迅速繁衍的海藻一样,无论怎样无情的清剿都消灭不了它们,这些邪恶的植物,上天在赋予它们存在的权利的同时,让它们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
1998年4月29日,英才园
来自空洞的恐怖——解读《地洞》
矛盾的产物
一只奇异的小动物造了一个奇异的地洞,地洞由一个大的城部储藏室和许多地道组成。小动物造地洞是为了躲避外界的敌人,为了有一个藏身之地,逻辑上它这样认为。可是一旦造洞的行动开始,逻辑就被推翻了,以后又不断地建立,不断地再推翻,每一项行动都处在矛盾中;它像摆钟一样来回地奔忙,时刻在恐怖中度日,似乎成就了巨大的工程,实际上到了老年还在原地未动。仔细地体会,就会发现小动物的不幸与外界的威胁无关;一切矛盾和冲突都来自内心,由它天生不幸的性格所决定。这样一种性格就造出了这样一个地洞,洞内一切设施的功能全是模棱两可、难以理解的。
首先,它就声称建洞决不是因为害怕。在离真正的地洞入口约一千步的地方,它还留下了一个假洞,它出于某种周密的计策故意不把那个很浅的洞堵塞。它的此举使我们怀疑它正是为了引起外界注意才来造地洞的。这是一种荒唐的结论!它不是声称造洞是为了安全和彻底的寂静吗?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它的表白,而要看它的行动,因为这头古怪的小动物,有魔鬼在它的内心作祟。接下去它在真正的洞口搞了个答辞装置。这装置万无一失,伪装得无人能识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措施;与此同时,它又是最容易被破坏的,只要来犯者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一脚就可以将这伪装踩蹋。这个装置正是它内心矛盾的产物:一方面,它需要隐蔽,需要躲过外界的注意;另一方面,洞内还有敌人,一旦遇见,它就得立即逃遁,并从随时可以敞开的洞口跳到外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心理造成了洞口掩护装置的致命弱点,使它并不具备真正的保护作用,而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安慰。奇怪的是它离了这个精神上的安慰就活不成。以苦醇装置类推,地洞内的每一项工程都具有这种特点——脆弱和不堪一击。然而,尽管在造洞的初期就带着深深的疑虑,工作起来却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没日没夜,仅凭自己的额头去磕土,直磕得流出鲜血,终于在洞内造出了当时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城郭储藏室;为食物的储藏计划的实现不停地搬运,又因计划的一次次改变而更为紧张地工作;为搜索想象的敌人不停地挖沟等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更大的疑虑袭来。疑虑导致对先前的劳动的否定,新的、纠正的计划也由此产生。那新的计划往往并不新,只不过是更前面的计划的恢复,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付出了巨大的体力和精力。如此造出的地洞堪称世界一绝:既是无限隐蔽的,与外界隔离的,不可穷尽的;又是无比脆弱的,易受损伤的,差不多是向外敞开的。
为什么这头小动物总是想到向外逃遁,即使在营造与世隔绝的地洞时也以这一点为先决条件呢?是不是地洞里面有远比外界大得多的危险呢?经过多次的实践之后它的确发现,表面寂静的地洞实际上并不安静,而是总有某种噪音在捣乱;这噪音在周围安静的衬托下反而更突出,暗示着比外界更大的危险,使它感到毁灭的可能性终日悬在头顶。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洞,初衷(一直未变)却是为了躲避,为了安全而造;为达到这个目的,它一直在不断地对内部的设施加以变更和改善,尽管完全没有收效也只能一直做下去。它的紧张连续的工作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只有在地洞的内部和外部达到彻底的虚空,真正的宁静和安全感才会到来。为此它还设想过在储藏室周围挖出一个环形真空地带的计划,当然那种计划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然而彻底的虚空不正是最大的危险所在吗?所以才需要随时可敞开的、供紧急逃离用的出口呀。
只要地洞建造在泥土中,周围又有小动物,彻底的宁静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由此可见,它所真正追求的理想居住之处并不是这种用世俗材料建成的地洞,而是一个空洞。联想到造洞的初衷有故意要引人注意的因素,这种追求又显得不可思议了。没有边缘和形状的空洞是谁也看不见的,更不能用来做藏身之地了。我们只能说在小动物的精神世界里有这样一个空洞,那是它永久的恐怖的源泉,地洞里的一切奔忙与操劳既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洞,又是一种企图将只存在于精神领域的东西现实化的徒劳努力。现实中的地洞里的骚扰可以通过劳动来做消除的努力;灵魂里的恐惧则是永存的,这永恒的恐惧的境界不正是它的操劳努力所追求的目标吗?是填补又是掏空。只有这样来理解,我们才会知道小动物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地自相矛盾,没有效果,似乎脑子里有着宏伟的构思,实际上却又一切行动均出自忽发奇想,没有一项计划是贯彻到底的(如何可能到底?)。所有的工作——苔薛装置、迷宫、城郭储藏室、壕沟的挖掘等等,全都是半途而废,不了了之。一方面是由于体力的限制所致,另一方面更为根本的原因则是内心的矛盾。这样的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也是没有尽头的;或者说,在壕沟的尽头是真正的虚空——那头从未见过面的怪首。由此决定了它的命运只能是表面上漫无目的的永久性的挖掘和修建。
难道所有的工作都是种应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吗?是,又不是。每一项工作的初始,它都力求完美无缺,从不马虎了事;只不过它的初衷无法坚持到底,总是半路动摇。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次失败的打击并没有摧毁它的根本信念,它总寄希望于新的工作,盼望“这一次”的努力会有根本不同的效果。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的确破坏了它的一部分工作,但决不能改变它对地洞的态度。它有时离开地洞,也只是为了从外部对它进行更冷静的观察,以增强信心;不过它从不在外久留,因为只有地洞才是它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它存在的意义。这早已与它结为一体的理想的乐园,可以随地打滚和酣睡的仙境,谁能和它比?除了它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地洞又确实是不完美的,致命的缺点处处可见,时常使它羞于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彻底的改进又只能在想象中和梦中来进行,接触到现实,马上显出自己体力上和思维方式上的无能。如果它不想放弃,唯一的出路就是苟且。它苟且过来了,这并不是说,它那种追求完美的认真的工作态度有所改变;它改变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想法,放弃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目标;它的目光投向未来的希望,而未来总是没有尽头的。就这样期望着,期望着,在身后留下一件又一件残缺的工作,而每一件有缺点的作品上无不体现了对于完美和永恒的向往。用残缺来体现完美,用权宜之计来体现永恒,这是它无意中的创举。地洞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残缺的建筑,它无法将它建成一个空洞,便只好以现实的材料来苟且。从这个意义上说,活着,挖掘,都是权宜之计。它只能用这权宜之计来向那未知的永恒挺进;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摒弃死亡的,因为死亡是过程的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