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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的行动后,他的思想就得到实现,实现了的思想马上又变成不可能证实的思想,又需要K做出新的不可能的行为来证实……从这方面来看,克拉姆同K又有点像一对相濡以沫的难兄难弟,谁离了谁都没法活。表面傲慢的克拉姆也是十分可怜的,他紧张、忧虑、无法动挪,他的全部希望系于K一身,K的崩溃或放弃就是他的末日。这样的游戏也是可怕的,克拉姆选择它是迫不得已;这没有出路的出路,是他的思想唯一的出路。
请看K在爱情的高潮中是怎样同克拉姆联系的:……
处在这样心境中的K,当听到克拉姆房间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冷冰冰的带着命令语气的声音呼唤弗丽达时,至少开始时并不觉惊吓,而是感到一种给人以慰藉的清醒。
可见在潜意识里头,K和克拉姆是相通的。首先K用恶俗的爱亵渎了克拉姆,接着K又从克拉姆对他所爱对象的呼唤中得到信息:他同克拉姆之间的关系正在加强。他的亵渎确实是一种背叛,这种背叛(不可能的行动)正好实现了克拉姆的思想。那被紧紧关住的房门后面的克拉姆,倾听了外面污秽不堪的一幕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复杂的心情?K所做的,就是他所想的;但他决不能看见这丑恶的表演,那是他的神经受不了的。他总得有所表示,他就呼唤了,不是呼唤K(他决不能呼唤这个肮脏的名字),而是呼唤他的情人弗丽达,用权威的声音唤她。但谁又能肯定克拉姆不是一箭双雕呢?这一声呼唤在K听来是威胁又是肯定,他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这时他发现,用身体做爱的他,在推理游戏中永远是失败的,刚刚还拥在怀里的弗丽达,却原来仍然是克拉姆的,是克拉姆为使自己的思想发挥放下的诱饵。K不甘心,他要突破逻辑的孩桔,他要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这时候克拉姆就在门背后暗笑,一种痛到极点的笑。当K胡作非为时,克拉姆的思想就如同蚕茧上的丝一样被抽了出来,织成逻辑的网。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外乡人对于他是多么重要。由于有了外乡人,他的思想才得以生存,外乡人如同甘霖,挽救了他头脑里即将枯萎的植物;他只有同外乡人合二而一,才成为真正的人,思想才有出路。在同弗丽达的关系上,他无法用行动去爱,K就代替他去爱了,于是他立刻活跃起来,用铁的逻辑否定了K那些肮脏举动的意义;他知道K又要进一步用肮脏举动来践踏他的爱的理念,以给他造成进一步否定的理由,所以他像魔鬼一样暗笑。在这种思维运动中,痛苦实际上是克拉姆所寻求的,因为思维的每一阶段的发展都加剧了悻论对他的折磨,而他还要发展,要承受这一切。他就是要隔着门体会K同弗丽达做爱给予他的强烈刺激,这是他生存的方式,一种痛苦的方式。
(K)“可惜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说,“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克制;不过老板娘太太,请您倒是给我讲讲,如果弗丽达在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么我婚后究竟应该怎样忍受这种对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
克拉姆的悻论将爱情变成了双刃的剑。老板娘情感经历的例子令K不寒而栗。K希望弗丽达一直保持与克拉姆的关系,但不希望有老板娘讲的那种“可怕的一往情深”的情况出现,即:克拉姆再也不来找弗丽达,但弗丽达仍然忠贞不渝。而老板娘的叙述就是为了告诉K:弗丽达的情况同她的情况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如果真是像老板娘说的那样,K所面临的处境就是:克拉姆已忘记了弗丽达(K想通过她与克拉姆讨价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弗丽达仍然对克拉姆一往情深,永远忠于他(K将永远得不到弗丽达真正的爱)。这就是老板娘要K忍受的处境。那么K到底是希望弗丽达爱克拉姆还是希望她不爱呢?如果弗丽达不再爱克拉姆,K同城堡联系的通道就堵死了(当初他却是因为这一点爱上弗丽达的);如果弗丽达对克拉姆忠贞不渝,K就得不到她的爱,讨价也不能实现。K陷在可怕的矛盾中,老板娘冷酷的一席话又让他感到人生毫无意义。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痛苦也是同样的:如果弗丽达不爱上K,克拉姆的理念之爱就无法发展,只能停留于空洞阶段;如果弗丽达爱上K,这种邪恶的爱又是对克拉姆理念的践踏,以致他宁愿瞎了眼也不愿看见。在克拉姆的模式里,K从头至尾都是忧心忡忡的,既担心克拉姆从此不再来找弗丽达,又担心弗丽达一心只在克拉姆身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这种两难中,突围仍然是必要的,后来终于突围了,他跑到了巴纳巴斯家里,把矛盾弄得激化。于是一台好戏刚唱完,另一台又开始了。台上的人物一定是旧人换新装吧。
在尴尬处境中的人也不可能连续突围,人的体力是有限度的,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K总是处在“自我克制”的阶段。克制不等于他不敏感,他同老板娘一样,最敏感的事物便是从城堡吹来的那种虚无之风的风向;他在敏感中警惕着,聚集着自身的力量,随时准备在爆发和突围中同虚无对抗。所以无数次地,他同弗丽达和助手们发生痛苦的冲突,冲突过后他又忍辱负重地维持这个临时家庭,只要这个模式还有希望,他就要维持。克拉姆的心思也同K一样,他总留心着在适当的时候给予K一点小小的希望,以牵制他的行动。时常,我们会分不清楚:究竟是K在痛苦还是克拉姆在痛苦?谁的伤口在流血?住在看不见的城堡里的这个看不见的克拉姆,已经沉睡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现身?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吗?抱怨尽管抱怨,人仍然不得不为克拉姆的精明和透彻所折服,从而不由自主地加入他的游戏,因为谁也抗拒不了这种游戏的魅力。对以上K向老板娘提出的问题的答复应该是:一直忍下去,在忍受中爆发,在爆发中忍受;越是可怕的,越是他所欲的;不要期望真正的解脱,每一次暂时的解脱就等于侄格又紧了一圈,身体也随之缩小,直至最后肉体完全消失,灵魂出窍;不过这个过程还很长,大可不必现在就去悲观,只要顺其自然做去就可以了。K用行动说出了答复,克拉姆一定对他非常感激,他使克拉姆的痛苦改变了形式,由虚无感的折磨转向现实,让他在这种对比关系中重新体验城堡之美,那是令人激动的冲突之美,它的静穆恰恰在于它的冲突。就这样,K的突围成了克拉姆的突围,老爷那硕大的脑袋里的思想得到了释放。
“这是怎么回事,老板娘,”K说,“为什么您原先起劲地阻拦我,叫我别费力气去找克拉姆,现在却这样重视我的请求,好像以为要是我这事办不成就一切都完了?如果说您原来是真心诚意劝我干脆放弃找克拉姆的打算,那么怎么可能现在又似乎是同样真心诚意简直是催着逼着我走这条路?甚至明明知道这条路根本通不到目的地也还是要助我去走?”
先前的阻拦与现在的催通的目的都是一个,两种手段都是老板娘的惯技,后面隐藏的是她急切的心情。她为什么这么急?那是因为克拉姆在焦急,他已经等了几千年了,如果再不能释放,他的思想就要全盘废弃了。所以他贪婪地紧盯这个外乡人的一举一动,内心因为紧张而颤抖。他通过老板娘催着逼着K,要他朝那达不到的目标飞奔;因为时间已经很紧了,所有的希望全在这坚持不懈的运动之中,决不能够停下来。他仍然昏昏欲睡,脑袋垂在胸前,他的紧张的思维是看不见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见活力是如何源源不断注入他衰老的体内。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打着哈欠,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问身边的随从:“外乡人还在闹吗?”随从毕恭毕敬地回答:“还在闹腾呢,老爷。”于是他放心了,重又垂下头,在昏沉的困倦里看见自己的思想流出。世界上找不出比这位老爷更不自由的人了,就连一件很小的事,他都得由别人代劳,不然就会出事;他除了坐着发呆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行动受到牵制,如同残疾人;他虽具有深送的思想,这些思想又一丝一毫不能发挥。现在来了外乡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要通过这个人发生彻底改变,叫他如何不焦急?
K没有理解他的心情,这种“不理解”正好是克拉姆期盼的特殊的理解。K当然逃不脱这老狐狸的算计,他已经算了几千年,难道还会算错?随着K的惊险杂技继续下去,每一个空心筋斗都翻到克拉姆为他规定的位置上,到后来就连老板娘都只有张开口看的份了吧。这个天生的杂技演员,没有什么动作可以难得倒他,就是这一点被克拉姆看中,他才进入克拉姆的圈子的。但是痛苦呢?痛苦到哪里去了?痛苦到表演本身的设计中去了,设计就是以克拉姆的痛苦为前提的。克拉姆在观看时痛中思痛,将他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当他心情阴暗时,他便为K设计一些陷阱,让K一次次掉下去,又拼着性命爬上来,而他自己,则在痛感的持续中不断地做荒唐的白日梦。他也会在那些短暂的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用低沉的声音问女佣:“那家伙掉下去了吗?”“掉下去了,他正往上爬呢。”女佣回答。“用竹竿再将他戳下去!”他威严地命令,很快又进入那种梦乡。克拉姆从来不呻吟,他的性格是十分矜持的,他也从不皱眉或将自己的脸扭歪,这样,外人永远不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时候已经到了,克拉姆如果不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他就会发疯了。表现?一位矜持的老爷如何表现自己的痛苦?这不是太荒谬了吗?急不可耐的老狐狸终于策划了K的事件,这使他既保持了体面又达到了目的。他的生理上的痛苦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传达给了城堡的每个臣民,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也转化成了他们每个人心上永远的痛,从此以后他们便与这个外乡人息息相关了,因为他,只有他,是克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