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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否赶上黄昏,落日是否华丽,西望故土可曾眩目?
中华民族是个爱想家的民族。
中国人的想家,源远流长,和本民族的历史一样悠久。
中国是个多灾多难的古老国度,中国人的想家,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学子,
客商,军士,奴隶,役仆,灾民,乞丐,战俘、远嫁女,流亡者,刺配犯……历
朝历代都不乏背井离乡的伤心人,思念故土而不能归,甚至永不能归,其内心深
处,当不断泛出难忍的痛楚。关山迢递,云雾凄迷,胡笳悲鸣,洞箫呜咽,一时
有几多豪杰吟咏,又有几多黎民慨叹。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这是一个特别动情的民族,这是一块难以割舍的热土,乡思词像云,盛产不
衰,客愁诗像海,流传不败,连三岁小儿都会稚声稚气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
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背完了,母亲一把搂住,欣慰地夸赞:好孩
子,真是妈的好孩子。
中国人非常重视“家”。
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是一种强大的凝聚力,也是一种无奈的精神枷锁。
好也是它,孬也是它,家也是它,国也是它,剪不断,理还乱,由古至今,
绵延不绝,对于民族性格的形成,举足轻重,不可或缺。
想家想什么?
想家就是想父母。
客居异域,每逢想家,必想父母。二老饱经沧桑,已是白发之人。爸,您要
多吃青菜,妈,您要多量血压,父母在,不远游,孩儿不孝,请多保重。
那一年,把二老接到美国团聚。屋里暖了,饭菜香了,慈爱就在身旁。
可是我发现,我仍然想家。
我想姐弟,想亲戚,想师长同学,朋友同事……可是,就算他们结成大队人
马,呼呼啦啦开进美利坚,我还得想家。我想念体育场垂头丧气的球迷;火锅城
猜拳行令的酒友;街头扭秧歌的大妈;巷尾观棋不语或乱支招儿的大爷;开着小
拖拉机迎亲、唢呐吹得震天响的山区小伙儿;骑着自行车下班、顺便给家里捎一
把蒜苗的工人老哥……甚至想念电车上傲慢的售票员小姑娘;市场里狡猾的水果
贩子;单位里照本宣科、常念白字的领导……我升华了,我博爱了,中国人,故
乡人,我想念你们全体!
/* 9 */ 第一队第9 节 想家(3 )
想家不但想人,还想地方。
在美国我想中国,在北京我想沈阳。可是,当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沈阳,站在
我熟悉的大街小巷,甚至就站在自家的老屋门前,我发现,我仍然想家。
我有几分失望,几分疑惑,我想的那个家,和眼前这个家,好像不是一个家。
陈旧的老屋,寂寞的老屋,那时你不是这样啊,那时我的父母多么年轻,花
草多么繁茂!我们更年轻,我们的名字叫儿童,自豪的,傻乎乎的,哄一哄就高
兴的儿童,随便抓一把泥土,拣一片纸页,就能兴致勃勃玩起来,蜻蜓飞舞,蟋
蟀歌唱,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每天的天空都新鲜,云彩都好看,轻风拂面,树
影斑驳,捏糖人的老头儿手艺好,卖冰果的老太太调门高,小豆冰果三分一个,
奶油的一毛俩,黑枣梨干,五分一大把,这一切怎么转眼就不见了?都藏到哪里
去了?脸上的胡茬儿谁让你长的?马路上的脏水谁让你泼的?
想家就是做梦啊,做欢乐的梦,做美丽的梦。
想家就是想自己,想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出处,自己的变化,与自己息息相
关的往日情怀。
人的出处顶顶重要。
不知出处,何论去处?
初次与人相见,中国官员总爱发问:你是哪儿的人?多大了?虽有侵犯个人
隐私之嫌,却显得亲切平易,而且不仅是为了寒暄,谈笑间就把你的出处掌握了。
西方不问年龄,但也关心出处,他们这样问: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
妙玉是古代东方少女,她见宝玉时,问的竟如出一辙:你从何处来?
细一琢磨,哲学味儿,思辨味儿,甚至诗味儿、音乐味儿就沁出了几分。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胡蝶
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
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想家又是对命运的思索,对人生的追问(想家有时很累)。
那个“家”字最是要紧,那个“想”字也只有人类才能做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但是,何处才是真正的故乡?
是你的出生地吗?
是让你从骨子里熟悉某一类语言和食物的地方?
是你最先结识的那群人的所在?
是户籍卡片上的那些符号?
是建筑意义上的那个壳儿?
是从电脑学引申来的那些硬件?或者软件?
究竟什么才是你赖以出现,又最依恋、最想返回、最想前往的地方?
美国东部一个海岛的旅游商店,代售当地一位女艺术家的水彩画作品,其中
有一小幅,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那上面画了两个稚拙的小动物,是毛茸茸的花
猫和同样毛茸茸的灰兔,两个小家伙依偎在一起,幸福地望着远处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那里写了一行字,字字平淡,笔笔简单,然而排列成句子,竟珠玑般闪亮,
叫人的目光无法移开:
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
家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安放我们的心。
家是心之所。
家,心。
全世界所有的民族,在他们的语言中,一定都有这两个单词。
我默想着,默诵着,一时竟忘了自身的存在。
人类为什么想家?
原来,在家里,有我们珍视的那一颗心啊。
惟有那一颗心,能将时间和空间,忧郁和微笑,爱情和友情,乡情和亲情,
我们和我们所热爱的生活,过去的家、现在的家和未来的家,连接在一起,包容
在一起。
因为有了那颗心,这一切才有了意义。
我买下作品。
我得到的,远远不是钱所能换来的。
二十世纪即将逝去,新的千年就要降临,环顾宇内,风烟滚滚,物欲汹汹,
人类到底向何处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们的精神家园、心灵家园在哪里?
又是黄昏,回家的时候。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向中国靠近。
有气流,不稳,前排座上有饮料罐滚落。那里坐着三个年轻小伙儿,轻声笑
骂两句,却听不出那国语言。哥儿几个一律棕褐色皮肤,披肩发,牛仔装,表情
淳朴,体格粗壮,长得特别像印第安人。在美国,印第安人大都聚集在指定的居
留地中,过着一言难尽的、商业气息日益浓厚的生活。有游客前来,他们会出售
一些色彩奇异的手工艺品。他们的英语说得极流畅,他们可能都不会说印第安语
了。可是奇怪,这三个年轻人为什么听不懂美国空姐的问话?
我试着解释两句,一个小伙儿扭头打量我,突然张口说:
大哥,你是中国人吧?
地道的汉语,憨厚的嗓音,有点儿天津味儿。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问,居然都是天津人,是水手,劳务出口,在一艘外国货轮上做工,跑大
西洋,印度洋,佛得角,好望角,离家整整两年了。不,是两年零三天。
可是,你们为啥留这么长的头发?
剪头太贵,再说总在甲板上,有头发护着脖子,不容易晒暴皮。
水手生活极苦,待遇极低,所挣的钱大部分被中间人层层盘剥走了,常常还
要受到歧视和欺压。甚至译员也和洋人一个鼻孔出气,彷佛当年鬼子的翻译官。
但是,他们仍然乐呵呵的,他们有盼头。
他们随身带了不少行李,如果托运,会很省事。他们却不放心。他们给家人
买了许多好东西,层层包严,裹进行李,轻拿轻放。
越是心爱的,越怕碰坏了。
飞机嘶嘶作响,开始下降。三个酷似印第安人的头颅拥到舷窗前,贪婪地向
外张望。机场一带黑漆漆的,灯火不甚繁密,没有国外大都市、大码头那么气派,
但他们还是贪婪地张望,空姐让他们系安全带都不理。
他们是急性子,手表早就调到北京时间了。
飞机咕咚一声落地,减速,噪声大作,震耳欲聋,渐次平缓,平缓,终于安
静下来。
一个小伙儿猛然高呼:到家喽!
三张粗糙的脸上,已是热泪纵横。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
/* 10 */第一队第10节 风格
装潢公司的设计师喜欢胸有成竹地问顾客:“您要什么风格?”
每逢有人这么发问,我就比较紧张。风格,多么的高雅!用到我身上合适吗?
我一个老百姓,有一套不漏风的房子已经不错了,还要什么风格?如果愣要说风
格,那我的风格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
“但您还是得要一个风格。”设计师赵先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见我眼睛发
直,便循循善诱地说:“您来个古希腊的怎么样?再不德国的也成,或者法兰西?
意大利?北欧风情?南欧格调?”
我可怜巴巴地说,“我一个土包子,也没去过欧洲啊。”
赵先生笑了:“所以我才建议您弄个欧式的,弄完坐下来一撒目,嘿!整个
一个人在欧洲的感觉,飞机票都省下了。缺啥想啥,是咱人类的本性。农村大炕
的布局最省事,给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