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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惊讶地说,“你怎么还管它叫脑袋?我们早管它叫垃圾箱了。”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 30 */第二队第32节 游西山
非典时节,有市民七人,同游京郊西山。众人在家中服板兰根,嗅过氧乙酸,
禁闭十余日,忍无可忍,遂相约野外散心。
戴着口罩见面,单双眼皮一眨一眨,俱露劫后(劫中?)余生之眼神,庆幸。
但不握手,为了防毒。笑说,万一我是潜伏期呢?心说,万一你是潜伏期呢?
寻一小道进山,脚用力,嘴也不偷懒,滔滔然交换各色信息,甲社区封了一
栋楼,乙病院死了三个人,张高干打了进口营养针,李大款送少爷去欧洲,SARS
冒出新变种,疫苗遥遥没指望。忽而沉寂无言,忧虑感壅塞心间,外加怨愤感,
闷!看什么都像非典。
树蒙尘,草丛有遗弃脏物,烦。迎面遇人流,杂沓可疑,似有咳嗽声。屏息,
侧脸,擦肩而过,噗噗掸衣袖,不觉入歧途。
路窄,林密,有乌鸦扑簌簌,从坟包飞越,大骇。定睛看,是喜鹊,是稀松
平常之小土堆。
出汗,气喘,血脉贲张,挪口罩,成鼻下式、兜颌式,最终成胸前式。
山形开朗,天空明亮,野花夹径,芬芳。少女欲采撷,母亲不允。同行者说,
你太过敏。母亲分辩,不是怕感染,是让她爱惜大自然。
山腰斜立一棵老树,青杏累累,蓊郁可喜。四下无人,尤可喜,纷纷坐于阴
凉之中,野餐。事先讲好,各自为政,分而食之,且不备生鲜果蔬,备密封之罐
头,无缝之鸡蛋,苍蝇不叮,瘟神不扰。
蝶伴舞,鸟奏乐,更兼啤酒助兴,不由得食欲大振,意趣泉涌。一人解囊,
现青绿之物,竟是违约食品——嫩黄瓜。众皆称快,人手一根,大嚼特嚼。餐毕,
小憩,夸石板胜小炕,草地胜席梦思。
重上路,行百步而折返,收拾垃圾,打包,随身携带。
和风佛面,后生唱新潮小曲——爱上陌生人。长辈哼革命老歌——夜半盼天
明。坡陡,互伸援手,拉一把,托一下。遇农民为果木施药,不躲,搭话,问年
景。
出松林,遥见一白石围墙,蜿蜒向前,无所终。墙内有奇峰一座,高峻峥嵘。
峰顶有楼台亭榭,典雅玲珑。众恍然,知其为鼎鼎大名之香山。
一壮汉,坦胸腆肚,持竹梯招徕:过墙者,每位五元。若从正门买票,十元
一张。
众摇头:一元也不过。
离围墙,攀无名山,游兴愈浓。
晚霞满目,下山。少女张开塑料袋,莞尔一笑:带一斤新鲜空气回城。
二零零三年五月十二日
/* 31 */第二队第33节 回头看
二十世纪渐行渐远,但我们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仍源源不断涌出。
二十世纪的中国相当了不起,短短一百年内,红红绿绿、来来回回,经历了
好多种社会历史形态。
以往任何一个世纪,哪怕是几个世纪加在一起,都没有二十世纪的变化大。
我生在二十世纪下半叶,没见过清王朝覆灭,日本人入侵,国民党败退,共
产党反右,但我也亲身赶上不少重要变化。
我见过农民欢呼人民公社的胜利,又欢呼人民公社的解体——用东北话说:
“黄了”。农民欢呼胜利的时候交公粮,欢呼解体的时候也交公粮,此外还要交
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各种费用。
我见过干部领着工人批判知识分子,批完了没几年又起用知识分子,然后耐
心做下岗工人的思想工作。
我听过这样的教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
要”。多年后的今天,我的脑子里突然荒诞地冒出另外一句话:“知识青年到美
国去,接受美国人民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三十年前我读报刊书籍,那上面大量引用“最高指示”,每一段每一个字甚
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必须用黑体字印出来,而“最高指示”周围的其他字用的都
是眉目浅淡的普通字体。两相对照,“最高指示”显得特别醒目,特别“高”。
后来,就不用黑体字印了,“最高指示”和普通字密切联系,打成了一片。再后
来,连引用也不怎么引用了。
小时候按一两个电钮(大多是门铃电钮),就觉得自己与科技亲近得不行。
如今玩一会儿电脑,都得在键盘上按一百来个“电钮”,深切感受到高科技在文
明古国的迅猛发展。出门遇算命先生,手拿太阳能计算器,说他能用ABCD给老外
测八字。
小时候学雷锋,祖国花朵们的日记一个比一个写得革命。长大以后听先进事
迹讲演会,惊叹豪言壮语的表达方式几十年一贯制,遂正襟危坐,在记录本上画
小人,或默写外语单词。周围的同事发现也不告密,告密领导也不爱听。
当年大家把自由市场说成“黑市”,去那里买一把水萝卜都有负疚感,觉得
辜负了某某光荣称号。到了世纪末尾则观念大变,恨不得人人经商,事事交易,
给外地人指一回公厕都要收费。
过去冰果三分钱一个,现在三元钱一个。过去毙两个地委干部全国震惊,现
在毙一串省级干部大家连眉毛都懒得眨。什么都涨价了。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美国去的时候,在商店里很难发现中国货。现在去美国,
给亲友买礼物时得格外注意,你所相中的物美价廉的东西,十有八九都印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字样。回国后在地摊发现,许多国货都印着MADE IN 美国
或英法德意日的假招牌。
前些年,有幸到国外转一转的中国人常被当成日本人。现在,国外许多高级
消费场所的日本人,往往都被误认为中国人。日本人不高兴:我才不是中国人呢。
中国人也不高兴:难道我长得就像日本人那么难看?
过去中国留学生一年打一次越洋电话,向父母拜年。现在的中国留学生——
主要是未成年的小留学生,恨不得一天打三次越洋电话,向父母撒娇,爹地妈咪
我真的好想你们呕,那个破洗衣机一点不好使,我的脏袜子已经攒一箱子了。
过去大家懵懵懂懂地活着,现在知道了民主、法制、隐私、自由、人权、知
情权、私有财产、同性恋、性快乐、性虐待、恐怖主义、全球一体化等许多新的
东西,眼界、欲望、勇气、价值观、羞耻心都大不同于以往,时代毕竟进步了。
这么说吧,二十世纪的中国就像是一部伟大而琐碎的百幕戏剧,其中有几十
幕是含笑的悲剧,另有几十幕是含泪的喜剧。
百幕戏剧终场,鼓掌,唏嘘,想早点离去,又一步三回头,不忍离去。
二零零二年四月
/* 32 */第二队第34节 菩萨蛮
癸未岁尾,故伟人诞辰百十周年,人民大会堂万众聚首,等待诗词组歌演唱
会开场。盛装艺员精神抖擞,密布舞台;录像镜头高低有致,伸缩自如。更有长
号圆号铜光耀目,急欲振响;大小提琴相看不厌,蓄势待发。
台上无幕布,时尚透明。报幕员与时俱进,改叫主持人。主持人系一男一女,
熟名熟脸,荧屏常见。二人行至台口,站稳,亮嗓,说一些颂扬性话语。
掌声四起,鼓乐齐奏。合唱队引吭,高歌沁园春,万类霜天竞自由。
群灯暗转,只一束光降于台左。此处有小丘,丘上有伴唱女歌手,十余名,
端庄秀美,围成半圆,盼。
少顷,一男子登小丘,梳中分头,着长衫,高大英俊,扮作青年伟人,吟咏
《菩萨蛮。黄鹤楼》——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忽而顿住,不语。乐队及歌手亦默然。
全场奇静,以为青年制造效果,有意为之。一二观众悄声咳嗽,若空谷鸟鸣,
愈显寂寥。
青年沉思片刻,终于发声,却不是接下句,而是不惮重复,从头朗诵,由茫
茫,而中国,而南北。一遇南北,如临荆丛,再次停滞。
观众惊,醒悟,知其脑子短路,忘词也。
二楼后排,有观众性急,替青年说出下句: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无奈音弱路遥,难抵小丘。
一楼前五排距离近,却绿盈盈坐满男兵女兵,面容稚嫩,青春整齐,无一人
知下句。抑或军纪严明,知道也不便说。
士兵席后为首长席,有贵宾若干,白发间黑发,端坐兼无声。
众目睽睽,青年似有窘意,扭头,向身后求援。众歌手面面相觑,爱莫能助。
青年无计可施,黯然退于台侧。
后排嗡嗡营营,议论,中老年观众尤甚。他们未必详知何为菩萨蛮,菩萨为
何蛮,但从当年一路走来,念语录,背诗词,童子功,人生课,大脑沟回自有难
以磨灭之记忆,故无法理解演员忘词之举。一阕菩萨蛮,拢共只有四十四字,再
笨也不至于如此。不是笨,是怯场。不是怯场,是不用功,不敬业。实在不行,
拿个纸条也凑合。某某影星走穴,就是照稿念的词。
年轻观众自成世界,不参与议论。间或有打手机者,有提前退场者,腾出好
位置,惹三五中老年见异思迁,驱前换座。
男主持人急中生智,奋勇救场,吟前人诗一首,以填空白。虽是旧诗,尚不
算太跑题,因其所咏,系伟人之乡,生祥瑞之兆,故诗尾断言,日后必有王者兴。
音乐起,雄浑,激昂。另有男子出场,留背头,穿黄呢装,饰中年伟人,吟
七律,凡五十六言,铿锵有力,悉数诵出,无一字阙如者。观众放下心来,报以
掌声。
演出后半段,老年伟人扮演者缓缓登小丘,以湘音诵卜算子,沉稳自信,亦
未忘词,惟嗓音略哑,挥手作伟人状时稍显夸张。
散场,看客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