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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濮氏染了怔忡之症,自度病势狼狈,不能复起,唤集合家亲属,吩咐后事。又叫丫鬟于箱底取出一件东西来,交与耿宪夫妻看。耿宪与浑家接了看时,却是红不红、皂不皂一块物件,举手掐之,硬如铁石。耿宪反复看了半晌,不知何物,问濮氏道:“娘,这是什么东西?与不肖瞧看,个中必有缘故。”濮氏道:“这物件不知害了天下多多少少女人。今日为娘的将已归阴,故与汝夫妻一看,以为后戒。”二人骇然惊问,濮氏道:“这孽障好生利害,我为娘的险些儿被他丧了名节。”即将昔日欲心萌动,乘夜去敲瞿天民书馆之门,瞿天民闭户不纳,以致欲火焚炽,如此如彼,脱下这对象来的根苗细说一遍。又对媳归道:“但愿你夫妇二人百年偕老。后边子孙们倘遇夫妇有不到头的,切不可守寡,以误大事。故留此物与汝等看,永为妇女勉强守节之戒。”耿宪夫妇泣拜而受。
看官,你道这濮氏的言语有理么?还是没理呢?一个道:“这说话有些不近道理。古人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濮氏把血块交与媳妇看,分明教媳妇与后人丧廉失节了。”这个道:“兄言近理。但不知色欲二个,不要说妇人被他所迷;自古及今,多少英雄豪杰,都被那色欲败国亡家、殒躯丧命,希罕这妇人家不致失节?大凡妇人家孀居,少年容易,壮岁至难。那少年时血气充足,欲火不炎,一到三旬之外、四旬已来,血渐衰矣,血衰则欲火如炽,鲜有不败其守者也。比如女人少年嫁一丈夫,极其恩爱。倘失所天,其悲哀思暮之心最切,故终身守节,出乎真心实意。及至有年,则悲念渐懈,欲念渐萌。或见夫妇之成双,何等感伤?或睹昆禽之绻恋,又何等羡慕?因而感动春心,触其欲念,一遇机巧之处,那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兀自先撩拨男子,那男子汉岂有轻轻放过的?你看世上有几个瞿天民么?且不提那蓬门荜户的孀居,君试看这宦室富家的嫠妇,少年折其比翼,为公姑父母的皆要女媳争气,谁肯讲一个重婚再醮之事?讵不知那富贵人家更难守节。穿的是绫罗缎匹,吃的是膏粱美味,住的是高轩大厦,驱役的是家僮使女,镇日价清闲自在,所少的在那一件来?其中名为守节,暗中与狡童俊仆或来往亲属偷情者,不知几何?俗言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乃高手。』又云:『守节一世,失节一时。』故孀居清白到底的能有几人?还有那慕色之妇,被家人拘束得紧,无隙可乘,以至对灯长叹,抚枕泪流,染病奄奄,抱恨长逝,深为可怜。还有那情迷机露,或受孕怀胎,胎生者服卤悬梁,贪命者出官献丑,种种秽污,不能尽述;反不如那三媒六证,大落落地嫁一丈夫,倒也干净。”这一个听了俯首叹服。
这一片说话,虽系闲谈,却中世弊。有诗为证:
艳质佳人失所天,难禁静里欲如燃。
假饶钻穴谐幽约,何似青年续断弦。
且将这一段闲文打迭起了。再说耿宪将母亲临终之言,一一对瞿天民说了。瞿天民反觉踧踖不安,低头长叹。瞿瑴弟兄诉说娘亲永诀时日与濮母相同,耿宪凄怆不已。次日,整备祭礼绢帛,至二处灵座前发献已罢,就请瞿家合门饮酒。座间谈及华和尚与尼姑性完通奸,葛鹪、龚敬南捉奸致讼发配情由,合座大笑。耿宪道:“太太与师母未有坟茔,学生有片言奉禀,乞老师鉴纳。”此时满座停杯,侧耳静听。不知耿宪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跃金鲤孝子葬亲 筑高坛真人发檄
诗曰:
赤鳞攒聚隐奇踪,水绕山围秀气钟。
福地自然归福主,瑞征五彩降神童。
话说耿宪因座间瞿天民谈及为母、妻择坟情节,离席道:“西门外有一片荒土,未知龙脉若何,老师不齐,可亲往一观,或可安葬,随当奉送。”瞿天民父子称谢,择日同至西郊,细观山景,但见:数簇尖峰削翠,一湾涧水澄清。沿山夹道树交生,旺气来龙相称。前妙明堂九曲,后奇锦嶂千层。堪期积世出公卿,福地果由天定。
瞿天民看了,十分合意,对耿宪道:“山之大概,我已悉见,请言价关,方可领赐。”耿宪道:“老师何欺某之甚也!
某虽不才,岂不能为太太、师母出一葬地?老师突言价目,使学生甚觉无颜。”瞿天民笑道:“不然,贤徒以山惠我,何等高谊!但我为先母择坟,无故而受人山土,于心何安?是吝财而轻母也。贤徒如不言价,予亦誓不受地。”耿宪道:“老师孝心,某何敢逆。价赐百金,足偿前值。”瞿天民甚喜,当晚。交银立券,即选斩草破土安葬日期,唤土工赍发银两,堆砌墓道,四围栽种树木,又令石匠整理祭台,延请堪舆高士,姓都字道好,点定穴道,逐一齐备。举殡之日,亲友邻族送殡者何只千人,见了那丧仪富盛,无不夸羡。当日开掘金井,将及丈余,有一石板覆于土上,揭开看时,下面是一池子,池内满贮清水,水中心有一尾金色鲤鱼,长可四尺,周围杂色鱼虾旋绕于旁。众人见了,尽皆惊异,都道好笑道:“日前定罗盘时,我看这圹穴的是来龙聚处,不期藏此神物,正所谓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太太落土已后,子孙富贵可期,世代簪缨不绝。
可贺,可贺!”瞿天民道:“先妣薄有后福,得蒙老师指示真穴,但不知如何安葬?”都道好道:“自有妙处。”令把石板依旧盖上了,将棺木放于石板之上,然后堆砌砖石,培上泥土。
一霎时,坟已垒就。瞿天民摆上牲礼,祭奠已毕,放声恸哭,拜谢了众客,各自散讫。瞿天民于茔旁盖一草舍,看守坟墓,只留一仆炊爨。这耿宪将那百两坟价在茔左盖造享堂,工毕,作别而去。
不觉光阴迅速,早过了两个年头。当下值于残冬时候,雪天初霁,瞿天民令家僮扫开雪径,步至峰顶,四望山景。忽见次子瞿璇策马而来,奔至岭上下马声喏,兀自喘息不定。瞿天民惊疑,慌问何故,瞿璇道:“且到舍中禀知。”父子二人同进草舍里。瞿天民道:“汝乘此雪天飞马到此,却是为着甚来?”瞿璇道:“目今县官贪酷,地方激变,狂徒凶寇结成一党,肆行劫掠。县官弃下家小潜逃,城内鼎沸,将次杀出城外来了,特报爹爹知道,何以避兵?”
瞿天民笑道:“不妨。尔且言县官激变之故。”瞿璇道:“旧父母升任去了。十月中,新任县官简仁,插号五泉,又字百驹,莅任不上月余,肆恶无极。因此,百姓相聚为乱,好生猖獗。这简仁贪酷并行,人人痛恨。一曰全征:凡本年一应钱粮等项,尽行征收,其兑扣足加三,纵是分厘之细,必经手称估方收,如迟延不纳者,不拘老幼,酷刑监禁,决致鬻身变产赔补,才得完局;二曰全刑:凡用刑杖,亲较筹目,数出于口,一下不饶,用刑时还有那吊打拶夹一套,不拘罪之轻重,一例施行;三曰全情:凡词讼必听人情,乡里亲族缙绅交往者盈塞宾馆,书刺积满案头,不拘是非曲直,人情到者即胜,那受屈含冤的何只千万;四曰全收:凡馈送之礼无有不收,一应铺户所支货物,不拘贵贱,公取私用,并不给价,罪赎分毫不赦,贿赂多寡皆收;五曰全听:凡词讼差拨之事,或人情或财物,先已停妥,他自随风倒舵的审发去了,如人情、钱物两不到手时,满党人役,俱可发言,不知听兀谁的话好,造化的彼此干净,出了衙门,晦气的都受一顿竹片,那吏书、门皂俱获大利,故有五泉之号。”
瞿天民笑道:“这尊号倒也中窍。激变贼寇,却是为何?”瞿璇道:“官街口富户唐榔诡谲勇鸷,健讼多谋,专一附势趋炎,衙门情熟。邻妇伊氏,其夫吴十三在日,原借唐榔数两资本,三五年之间,水利重迭,盘算至数十余金。吴十三死后,即将他衣饰器皿尽行搬去,又把他一个女儿,年已及笄,抢去做了使女,见他有些姿色,收进房里用了。其妻单氏妒其宠幸,瞰丈夫出外取移,暗中饮食里下了毒药,此女中计而亡,令心腹家僮将尸坠于城河之内。数日后,尸浮水而,有人认得的,报与伊氏。伊氏痛哭,也要自尽。邻人有抱不平者,令彼告理索命。这伊氏即往县中叫屈鸣冤。那简仁听了关节,临审时反将伊氏施行全套刑具,逼他供出唆告之人。妇人受刑不过,死于堂上,当下来看的人尽皆跌足叫喊。内中惹出一个杰士,浑名王铁头,心怀不忿,大喊道:『好屈事也!好屈事也!不杀贼吏,何以泄愤?』众人乘势喧嚷起来。那唐榔不知风势,大踏步摆出县门外来。众人指着道:『这个就是凶身唐榔!』王铁头大怒,急跨步劈面迎去,大喝道:『唐榔,好大胆!谋人家财,占人子女,复纵妻妾争锋,害了孤儿寡妇之命,好伤天理!』唐榔骂道:『甚鸟汉,辄敢管老爷闹事,那泼妇听了棍徒唆哄,诬我人命,简爷从公判理,与汝何干?岂不是寻死的杀囚!』那王铁头大恼,一拳劈面打去,唐榔侧身闪过,不提防王铁头又复一头撞来,刚刚撞着鼻梁,唐榔仰面便倒,却把鼻梁撞作两截,血如涌泉,骨都都流个不住。王铁头复在心坎上踏了两脚,眼见得唐榔不活了,把门皂快飞报县官,县官令人急拿。王铁头夺了一根竹片,直打入县堂上来,众人那里抵当得住,只救得简仁走了。内中引动了一伙少年精壮大汉,一齐动手,帮助王铁头大闹县堂,县官家小并衙门人役伤者甚众。王铁头与众人道:『懦夫生中寻死,好汉死里求生。今日既已做下事来,势不可已,大家且图一个快乐,再作理会。』即那日为始,聚集一二千人,打家劫舍,官兵不能抵敌。近闻本州岛刺史调兵剿捕,众寇有出城屯扎之意,故特来报知,怎地保得家下无事便好。”
瞿天民正欲答应,只见家僮銮儿又飞步奔来,连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