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每天都到邮局门口去盼信,人见了他就问:“有信没?”林立夏抱着孩子,从邮局里跨出来,笑得大度,说:“前几日通了电话,还说信一早就寄出来了,里面有介绍信和证明,结果你看寄了老半天也没寄到,只怪中国实在太大了。”其实她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再和他通电话了。他没有她的一点消息,甚至不知道她在回城的半年后和化工厂的副厂长结了婚。
林立夏只有一张同许明明的照片,那是结婚那天他们花了一块钱到镇上的相馆里拍的。照片上的许明明依然梳着一只冲天的“独茅根”,长长的尾巴搭在肩上,对着镜头羞泄地笑。林立夏把照片压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没事就去瞅两眼,好像生怕许明明会从照片上飞走,留下他一人戴着新郎的胸花徙然神伤。他想,什么都留不住,也要把照片留住。万一以后把她的容颜忘了,走在街上碰见,不就认不出来了。他把那张照片看得很宝贝。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起大火的那天夜里,他为了救回那张照片而丢了性命。
火是严振良放的。他一早就想放这么一把火,他再也不要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分钟也不要。他促狭地想,干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没地方住,还能不让他回去?火起先并不大,只是风来了,往北呼呼一吹,火势一倒,迅速蹿到了其他四十间草房上,草房是半年前新搭的,这个村所有没希望回城的知靑都搬进了这里,以为就此安了个家,但转眼间,这草堆一样的家就只剩几铲子呛人的烟灰。公社书记望着熊熊大火,感叹道:“当年的七百里连营,刘备不吃败仗才怪了。”林立夏让女知靑帮他抱着孩子,往身上淋了一桶水,冲进去的那一刻,回头担心地看了一眼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也是定定望着他,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突然想,几十年后,当他的孩子明白过来,他会在他的墓碑上写这么一句话——我的父亲林立夏,一生中最伟大的事情,就是爱过我的母亲。他想着这句话,纵身火海之中,寻着许明明炽热的双眼,那双眼实在太灼人,把他—并化为—团如烈日般的光。
他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回不来了,立刻抓住一个老农的手,说:“带我走,好不好,我当你的儿子?”他那么小就知道,他得有—个坚实的依靠。那老农与他父亲是老相识,经常给他糖吃,还把他背在背蔸去看过—场电影。他捧起孩子哭花的脸,起了恻隐之心,跑去找公社书记商量,说:“反正我也没钱娶老婆,不如捡个儿子,算是上天看我可怜给我的补偿。”书记巴不得有人来认领了这孩子,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多么善良的人啊,多么无私的人啊,多么可敬的人啊!”老农从来没有被这么丰富而伟大的词赞美过,更是激动,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他一口饭吃,绝不亏待他。”
后来许子夏老是回忆起小时候,同那老农在—起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却是最快乐的日子。老农照着城里的玩具样式,为他用木头削的那把手枪,他到现在还留着。走到哪里拿到哪里,他觉得,那才是他生命里最本质的东西。每一年他都会回农村去看那老农,在老农的坟前上一炷香,人人见了他,都会夸他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他时常想,若不是当年老农突然患了重病,不得不把他送回他母亲身边,那么,他现在是否会是一个乡下人,在太阳下穿着红色背心辛勤地劳作,跟同村的青年一起进城打工,拼命攒够钱只为娶一个被晒得黑黑的丰乳肥臀的乡下女子回家超生一堆孩子,为他们取名为大狗、二狗、小黑、小白什么的。他再不敢往下想,怕自己会为此而着迷。他实在是向往那样干净质朴的生活。
008 》》》
许子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莫名地多出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哥哥。他叫他小哥哥。小哥哥在他看来很漂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人儿,皮肤像光滑的白瓷,这在乡下是没有的。其实城里都是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只是小哥哥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此就再也抹不去那美好的印象。小哥哥在较长的一段岁月里都无法接受这位从天而降的“弟弟”。他嫌他皮肤太黑,会弄脏了自己。他若是稍稍靠近他,他就会跑得远远的,说他的邋遢会传染, 其实他已经很用心地洗干净了身体。只是那长年累月在田野间奔跑出的黑,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消掉的。有一天他问自己的母亲:“怎么才会变得象小哥哥那样白?”他母亲说:“别晒太阳呗。”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晒过太阳。有太阳的时候,他总在屋里窝着,果真越窝越白,涂上鼻子眼睛,站在墙面前,可以和墙连成一片。
小哥哥问母亲:“弟弟快要死了么?他一点血色也没有。”母亲这才发现了许子夏的白是病态的白,她说:“子夏,你应该到太阳底下走走,你天天待在屋里,一身的湿气。”许子夏跟没听见一样,抱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又坐的是阴凉处,阳光被一棵院子外伸进枝干的梧桐树给遮了去,只投下些细细的斑驳的光彩在他的脸上跃动。
小哥哥也在院子里,这院子是父亲刚买下来的,本来是停车位,他母亲擅自把车位划大几个圈,用红砖把三面围起来改作小花园。他想着在院子里栽点什么好。他见许子夏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走过去一把抄过他手中的书,翻过面来一看,是陈寿的《三国志》,惊诧道:“你看的是文言文?”许子夏站起来,不敢跟小哥哥要书,只是乖乖地站着,不发一语,听候发落般。小哥哥把书翻了几页,问:“你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许子夏脱口而出:“孙权。”小哥哥撇着嘴说:“不好不好。”许子夏问:“你哥哥觉得哪个好?”小哥哥把书丢到他的胸上,说:“曹操不错。”许子夏接住书,问:“他?他哪里好?”小哥哥凑近他,耳语道:“老婆多呗。”说完,扬长而去,许子夏把手里的书攥得紧紧的,知道又被小哥哥捉弄了。
许子夏总是被小哥哥捉弄。他以为小哥哥是看不起他。所以当他从学校出来,被—群社会青年围起来刮钱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小哥哥回来帮他。那群社会青年总是挽着袖子蹲在学校门口抽烟,头发染得焦黄,手臂上露着廉价的刺青,手艺恶劣,乍一眼分不出那图案,只当是一坨瘀青。他们见低年级单个出来的学生,就把他从后面夹住,带到一条小巷里搜他们的钱。许子夏只有两块钱,他也记不得放在什么地方,说:“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了。”那群社会青年以为他是在挑衅,走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说:“你小子不老实。”
许子夏被他们抵在墙上,一点反招的余地都没有。幸好小哥哥来了,小哥哥和他的哥们儿抡起棍子就朝他们打,他们捂住被打过的地方,跪地哇哇求饶,小哥哥一条腿跨在石台阶上,一手抄在裤兜里,单肩挎着黑色的书包,弯下腰用一张纸巾去擦白色球鞋的边,说话的语气懒懒的,他说:“你看好了,他也是你们敢抢的么?”那群人说:“大哥,怪我们瞎了眼,以后再不不敢抢他了。”小哥哥看了许子夏一眼,许子夏看出那—眼里饱含着疼爱,为了这一眼,他竟觉得挨了他们一耳光也值得。
小哥哥把许子夏领回家,许子夏像做错事的孩子,一直跟在小哥哥的屁股后头。小哥哥反剪着手,走在前面一直骂他没出息,“那群小瘪三比你还矮一个头呢。”许子夏想说他是懒得跟他们计较,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听小哥哥继续说,“你就是锻炼得太少,身体太单薄,柿子都拿软的捏。”回到家,小哥哥从冰箱里铲了一些冰块,用毛巾包住,敷到许子夏被打过的脸上,许子夏疼得别开脸,小哥哥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板回来,问他:“篮球你玩过吗?”许子夏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求甚解的样子,说:“同学们玩过。”小哥哥回到房间里,换了一身球衣,手里提着一颗蓝白相间的皮球,说:“从今天开始,你跟我打球去。”许子夏为难地说:“我不会啊。”小哥哥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说:“我教你啊,笨蛋。”
至此小哥哥再没嫌他脏了。总是主动来亲近他,带他去他的圈里交际。走到哪里,他总是默默地站在小哥哥背后,见他有什么需要搭手的,就站出来帮他一把。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哥哥的哥们儿在使唤他,买水、提东西,或是帮某人传口讯给女生,要她放学以后去校门口的冷饮店吃冰。许子夏从不抗拒,小哥哥也不吱声,是想让他尽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大家对他都没什么意见, 只是看不惯他在夏天里打伞。
有一天他们在操场吃雪糕,看对面教室楼里走出来的女学生们蓝色裙子下白晃晃的腿。太阳出来,许子夏从包里拿出把伞来,还支了一半到小哥哥的头上。有人突然打趣地说许子夏像颜子乐的小媳妇。许子夏红了脸,不敢看小哥哥,小哥哥把那人撵走,转回身来拿走许子夏的伞收起來,说:“你拿点男子汉的气概出来好不好,你都快十七岁了。”许子夏不还嘴,想要拿过伞,说:“我怕光。”小哥哥把伞往后面—抛,说:“你又不是妖精,你怕什么光。”许子夏蹙着眉,心随着伞跌落到更远的地方,他不敢解释,打伞是因为怕被晒黑,一晒黑,他就担心小哥哥又会冷落他。白色成了他的保护色。他需要小心地呵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白。他走过去拾起伞,说:“我先回家了,你玩吧。”小哥哥没理他,歪着脑袋看天,小哥哥的哥们儿冲上去,把许子夏包围住,一人押住许子夏的一只胳膊,反拧在背后,一人伸手去摸许子夏的裤裆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给我验验货吧?”小哥哥大吼一声:“住手。”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他们嘻哈打笑地说:“让我们验验吧,要真是个女的,我们会对他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