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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贺民主动把人遣走,好酒好菜润了嗓,开腔说事,“兰大姑娘这回可有了对策?”
兰生知道贺民指何事,浅笑眸转,淡然道,“没有,工造司有皇令护航,我又是一介平民,无法说不。要是工造司不肯改名单,就只能服役。”
贺民摇头表同情,“司正大人为了留命享福养老,对着小他三十多岁的安少相,连个屁都不敢放。任谁都觉得此举蛮横,大荣开国数百年,还没听说过征女子服役的事。不过,如今看来,除非安少相改主意,否则名单是不会改了。”怀里揣着面额不小的银票,不吝关心。“要不,兰大姑娘直接给安少相走疏通,没准有转机。”
“安少相心高,恐怕我送不起他要的好处。”兰生想都没想过低头。
贺民干笑,“原来不是安少相心高,而是兰大姑娘有志气。罢了,我也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景少东曾请我照顾兰大姑娘。人不在了,人情在,这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兰大姑娘放心。我跟役营的营官说得上几句话,一定帮你打点。”
虽然是用好处换得的人情,但这种拿好处办实事的官,都少之又少。兰生没有思想包袱,谢得真心实意。“那就有劳了。就怕官大压死人,有安少相故意找茬,营官不敢帮我。”
“此话差矣。安少相虽为新都总监察,但他主但相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经过阁部,不可能日日跑工地上去盯着欺负你吧。阎王好当,小鬼难缠。打点好小鬼,日子照样舒服。大不了就是小鬼在阎王面前扮恶嘴脸。我想,以兰大姑娘的能干,那点委屈还是忍受得住的。”贺民已经想得挺具体了。
兰生敬酒再谢,又道,“贺大人没忘了我请你帮忙的事吧?”服役之事,她心中有数,棘手,但也不怕。
“当然没忘,不然敢收兰大姑娘请客的贴子?”贺民从身后拿出一个绿水纹的画卷匣子,“不过,您看完了可得还我,我偷借出来的,今日就要放回去。”
兰生接过,从盒中取出一卷画轴,立刻到旁边长桌案铺开。画为建造五公主北府的工笔细作绘本,但她要看的,是落款人名。
贺民自斟自饮一会儿,走过来和兰生同观,以为她只是欣赏公主北府的建造,不疑有它,“要说五公主北府,确实浑然大气,别具一格,要不是五公主府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应该也能名声大噪,成为他人慕名的景致了。暅珑先生,是工造司分出来之前的大造匠之一,他还很有才学,非一般造匠可比。哈哈,当然,如今居安造里大匠亦出色,比得,比得。”
兰生一直没出声,因为怎么也看不懂那印章繁体字,正苦苦研究,贺民无意中给她扫盲了,淡定自若接下话,“贺大人刚才说工造司分出来?”
“兰大姑娘听得真仔细,工造司之前有百工府,后来百工府拆为好几个司,工造司专管水利,道路和官衙府邸等大型工程的修造。找图的时候,我就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位暅珑先生。分出来的工造司官职都是新设,不过图模库的人由百工府的老吏推荐,故而知道一些前尘往事。我听他拉拉杂杂一堆,唯有一点不通,暅珑先生三十年前就告老还乡,图纸却是二十年前绘制,难道老先生又回过帝都?我便问了他,他的说法是,大概工造司慕名请老先生出山,设造北府。但他没见过本人,只从前任将作大监那里收到了图纸。”那一位将作得罪过兰生,又与司正不和,让一干同僚,包括他在内,给挤兑走了。
兰生想了想,“暅珑先生这么受器重,为何民造行中没有他的事迹传闻?”大荣的名造大匠多多少少会得到同行的传颂。
贺民突然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兰大姑娘,说出来你别惊,暅珑先生不是造普通宅院的人,他造的是阴宅。”
兰生却感觉迷惘中突然打进一道强光,“阴宅?!”
“没错,专造名门贵家的陵墓和——”贺民没说完。
兰生道出,“帝陵。”
贺民瘪紧嘴,连连点头,“真不知道什么原因,活人的宅邸让这位老先生来绘制造图,不怕晦气吗?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府。这也许就是大家都不知谁担了主造,加之前任大将作偷偷摸摸所为。啊,会不会是他想自己揽功,装成是他的造技,结果却发现有落款,只好作罢?”
“暅珑先生可有弟子或后代?”兰生想法却不同。
“没有吧,库吏说那位老人家古怪得很,白昼不出门,喜欢晚上活动,独来独往。”
“他家乡何处?”兰生又问。
贺民摇头道不知,“关于这点,也神秘,老人家留下告老还乡的一封短信,就不见了。”
真是够神秘的,而且消失十年后悄然再现。
兰生见已问不出更多,便又开始闲聊,再不继续这个话题。直至撤席离开,贺民都没搞清她真正的目的。
兰生送客后,却走到曲桥对面的厢屋。邻门原来也有客,木林和褐老四,两个大酒量的人喝空了几坛,却精神奕奕,见她就咧大嘴笑,问她可套出些端倪。
兰生将那边酒桌上的对话整理了一下,说给两人听,然后就道,“你们去把这位暅珑老先生建造的阴宅全部找出来,还要打探与他有关的人和事。”
褐老四大着舌头,“要我说,老先生是让死皇帝给杀了。帝陵为了防那些盗墓贼,肯定机关重重,必须封口啊。”
“未必。”木林的脸红似关公,说话却很清楚,“帝陵共葬十九帝,二十三位皇后,还有极为受宠的嫔妃皇子等等,百位不止,但从不曾听闻匠工惨遭灭口之事。”
兰生也这么想。
那时,她为救被桐真吾师徒三人劫持的伊婷,曾进入过太子早夭长子的陵墓。
陵墓的建造相当有水准,令她感叹死人比活人住得不差,而当贺民提到那位老先生专造阴宅时,她就不由想起陵墓中的秘道来。
秘道通到山里,山群中恰恰包括玄清观所在那山,走马车似乎一天都不够的帝陵与玄清观,两点画成一线后,近得太微妙。再看公主府——
终于摸到一根丝。抽丝,可剥茧。
“那地方咱还挖不挖了?”木林问。
“不挖了。”兰生已考虑过,“找清楚方位之前不能贸然动工,万一打草惊蛇。再说,我们人手不足,真要查出什么,就把消息卖给瑾王爷去,他手大,是处理这类事的行家,而我们挖土造物还行,斗不了野心勃勃的阴险小人。”
“你这是报复前夫?”木林好笑,“先告诉我消息要卖多少银子,免得我贱卖了。”
“攸关性命,应该会给得很大方。”兰生清楚,泫瑾荻的母妃是影门核心干部,正盯着新帝伺机待动,但影门内部并不齐心,他一个傀儡皇帝未必当得到底,所以必须自谋出路。
木林拉起褐老四,两人也走了。
兰生却在出去的半途遇到了柏湖舟,不惊讶他出现,因他是主人,她是客。主人邀请多喝一杯,她要给面子。
“柏叔叔近来出门了么?既没听到你的消息,也没看到你在都城走动。”葡萄酒,夜光杯,到底是主家用的,出尽法宝,兰生乐得享受一下奢侈。
“是出了趟门,一回来就听说你的事,正想发帖邀你来聚,不想你已经在我家了。”柏湖舟亲自为兰生倒酒。
兰生喜欢这种微甜的葡萄美酒,喝得很快,连眼睛都映成了像葡萄一般灵澈。
“叔叔不要信有的没的,用一句话说,就是我为我没有做过的事受了罚,挺冤的。”
柏湖舟没有笑。
兰生注意到了,从刚才到现在,他眉宇之间皱牢着一种情绪。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谁要走?
除了柏湖舟的至交好友,遥空。
她读了出来,但挑眉,“柏叔叔感伤,莫非因为遥空要回天玄道?”
“正因为他决定留下不走,我将再见不到这位挚友。”柏湖舟长叹。
兰生愕然,“柏叔叔——”
柏湖舟终于笑了笑,“我已决定入山。”
有人为亲人留,有人留亲人走,都是自己的选择。
☆、第395章 画梦(上)
“遥空叔叔不走了?”
在玲珑水榭吃第四桌的酒时,兰生已有些眼晕,但因为从柏湖舟那里听来的消息,她不得不找这位遥空大师问一问。
柏湖舟总出门,遥空反而一直在,一找就到。他闻言,微笑点头。
“遥空叔叔,我和你从前不认识吧?”遥空带给兰生的熟悉亲切感,自初见至今,不曾变过。
遥空回答得玄妙,“说不准,前世今生,擦过肩。”
兰生晕乎乎,脑袋转,脑袋里不转,就此放过这个原本可以深挖的话题。
“金薇若知道你不走,会高兴的。”
“我与金薇虽为父女,奈何阴差阳错,心结深,亲缘浅,非朝夕可改。”相比刚得知自己有个女儿时的诧异,欢喜,惆怅,苦涩,遥空此刻只显淡淡欣然,“至于是走是留,是机缘,也是决心,心不定,走不了。”
有人进了花亭,拿走兰生手中的酒杯,“师叔还给她酒,再喝下去岂非要人抬回家?”
兰生抬头,眯蒙着凤眼,对上那张平淡无奇却看着舒服的脸,笑呵呵。
“这不是车非小师父吗?从我家有花那儿来?她今日好些没?要是好得了,我可以不送她进天玄,总觉满山都像你和柴鬼似的,清一色无欲无求,就她一个人生动鲜活的,多没意思。”
车非微倒了热茶递过去,“她不是很会惹你吗?一般的千金小姐有这样的丫头,恐怕早就被赶走了,你却把她当宝,抓着不肯放。”
“这样的丫头和这样的小姐最搭。一个刺裹身,一个绵藏针,她凶过了我,我好不可怜,谁会把我放在眼里?正好,我不入人眼,但从眼皮底下溜。否则能安心打理居安造?”而有花确实有一手理家的好本事。与肖谷凯叔这些大管事打交道都游刃有余,导致兰生有时怀疑,她娘故意将有花教成这样。性格泼辣蛮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