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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签当上新郎的小男孩儿从来都不知道轿子里跑进去将要做他新娘的小女孩是谁,直到拜完天地后他掀起她头上盖着的红布。他们的长辈就是这样结婚的,而他们自己就是这种婚姻的果实。
游戏中最令人向往的就是揭掉红布的那个瞬间,因为无论新娘和新郎是谁,那一刻让两个孩子体验到的都只有单纯的惊喜。在这个游戏里,新郎和新娘从来都是幸福的,这也是这个游戏被百玩不厌的原因。
在一次乱哄哄的抽签之后,轮到了李重当新郎。大家开始手舞足蹈,拼命用嘴模仿着吹唢呐和放鞭炮的声响。四个男孩子把坐上了新娘子的自制轿子抬到李重了面前,放在地上。八岁的李重兴奋得不知所措,头上直冒热汗。他终于挪到轿子跟前,再三犹豫,同时心里浮出了无数幻想。里面的小新娘子实在等不及了,就喊了起来:“你到底是谁,快一点呀!”慌忙中,李重破了顺序,还没有先扶新娘子下轿拜天地,就撩开帘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拉下了小姑娘头上的红布。他终于看见了他的新娘子,村里车把式最小的女儿,六岁的胖丫。她的两根小辫儿垂散着,流着鼻涕,头上有几朵刚摘的白色小野花,脏兮兮的小脸蛋因为兴奋变得红通通的,好象树上的山里红。胖丫一看见李重,就张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开心一笑,李重不由地跟着笑起来。李重刚想把自己的小新娘扶下轿子,胖丫却自己跳了下去。“放下我,快放下!”她尖细的喊叫把树林里的鸟惊飞了一片。“我掉了一只鞋,不找回来我爹会揍死我的!”她光着一只脚一路往回飞跑,松开了的小辫儿在肩上来回拍打着,身后留下她吸鼻涕和喘不上气来的嘎嘎笑声。
李重后来再也没有忘记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掉了两个门牙和一只鞋的小新娘时的惊喜。
十三岁时,李重被父亲送到离家很远的乔县中学去读书,那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学校。该校早年是美国传教士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校舍多是西洋建筑,有钟楼、教堂、由洋人名字命名的教学楼,还有带舢板的湖和大片的草坪和松林。李重在那里读书时,学校里还有好几个洋教员,教授英文和中国当时还没有的科学,比如无线电技术和养蜂术。在中学的六年里,李重爱上了学校图书馆里的藏书,像饥饿的人尝到了美味一样,他把课外的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上。六年里他一直住在学校,即使过年过节也不愿意回到天水坞的家去。
1948年解放前夕,地主李大元的身体日渐病弱,一直翘首盼望儿子高中毕业后就能回来继承家业。可是,终于从学校毕业的李重,似乎比过去更不愿意待在家里了,他总是找各种借口到外面去转。村里人看见他经常一个人走进杨树林去,或蹲在黑鱼河边,看着流过的河水想心事。
李重刚从学校回来时,曾在村里遇到过他小时候的玩伴,可他们的相见却给了他不小的震动。六年里,当年那些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小伙子,每天下地和村民们一起干活儿了。一起玩儿过的小姑娘很多都已经嫁人了。再次见面,他们能相互交换的只有客气的问候和满眼的陌生,然后就是尴尬和沉默了。李重从他们的眼中和晒黑的脸上看到的是麻木和对命运安排的无条件顺从。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是在为他的父亲李大元,也就是在为他自己种地。他感到一阵阵失落和恐惧。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李重心里的躁动和不安与日俱增,他无法面对父亲对他今后生活的安排。逃走的冲动开始在他心里浮现。
看着整天在外面闲逛,根本无意过问家业的儿子,李重的父母曾几次背着儿子请来了村里的一个老女人在家里烧纸,驱赶据说是牵走了他们儿子魂魄的恶鬼,但却都没见成效。最后还是一个亲戚的话提醒了李大元:“试试让他成家吧。”
被媒人挑中的姑娘是三十里外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据媒人说,这个叫莲芯的姑娘相貌出众,生性安静顺遂,聪慧体贴,一手女红最是远近闻名。李重的父母很快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当李重告诉李大元他还不想结婚时,李大元竟以死相胁。李重后来在杨树林里转了三天,最后屈服了父亲的安排。
李大元家办婚事是天水坞发生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件大事之一。李家分给每户村民五斤猪肉,十斤白面和两瓶二锅头酒。全村能走动的人几乎都去李家的大院贺喜了。
在振聋发聩的鞭炮声中,新郎李重心不在焉地掀起了花轿上的绣花帘子,然后看见里面端坐着一个一身腥红绣花锦缎衣裤,裹着小脚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新娘的个子可能比自己要高。最后,拜天地时,在一村人眼睛的注视下,他终于掀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那一刻,他全身战栗起来,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还想在他面对的这个真新娘子身上找回那个掉了两个门牙又丢了鞋的六岁小姑娘的影子。可是他真正看见的却是一个皮肤白净、长着丹凤眼的十七岁新娘子,她低着头,连眼睛都没抬。李重手一松,盖头又落了回去,也关闭了他寻回童年往事的梦。
新婚之夜李重独自在墙角的一个椅子里僵坐着,一直没有动。
不久,有在杨树林里拾柴的孩子说看见李重一个人在里面来回走,或站在树下发呆,还自言自语着什么,很认真的样子。在一个有雾的清晨,李重只身离开了天水坞,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人。一个早起拾粪的老头儿事后回忆说,好像在通往村外公路的小道上看见了一个像李家少爷的人提着一个箱子匆匆走过。
离家后的李重,先进了山东一所大学学习他喜欢的建筑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山东的一所中等建筑专科学校当老师,一教就是十几年。在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想忘记和天水坞的家有关的一切回忆,直到大约他离家六年后有一次外出时遇到了一个从天水坞来的远房表哥李东光,他当时在乔县中学教书。他们在一起吃了饭。李重从表哥那里才知道,他走后一年村里就实行了土地改革,他家的地全部被政府没收,归了人民公社。他的父母也在那几年里先后去世了。而他的媳妇莲芯土改时被赶出了李家大院,因为不会干农活,生活一直过得比较难。
李重听完,半天没说什么话,只是不停地抽烟。分手时,李重托李东光给莲芯带去了一些钱。
那天晚上李重失眠了。从小他就很难与自己的父母亲近,更多的时候是和奶妈和佣人混在一起。李大元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年咳嗽多于说话;而李重的生母因为家里有个年轻她二十岁的二房太太,心情好的时候不多,后来还偷偷地抽上了鸦片。当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忽然现在都可以消失时,他似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解脱,可同时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虽然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但无论它有多丑恶,毕竟也是组成自己全部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厌恶,也是太熟悉的一部分。从那天起,李重认定自己今生不会再与天水坞有任何联系了。
文化革命开始那年,李重已经在那所建筑专科学校教了十二年书,一直都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在此期间,他一直隐瞒了自己是地主出身这个令他自卑的事实。可是,在那场家庭出身决定命运的文化革命一开始,他就受到了隐瞒家庭成份的惩罚。当时,对一切与无产阶级对立的阶级实施武力是合法的革命行动,红卫兵就是执行者。在一次全校召开的批斗大会上,一个叫吴双的红卫兵,也是李重的学生,极为激动地冲上台去,宣称自己受了李重政治上的欺骗。吴双是工人出身,由于悟性高,对所学教的设计知识常有不拘泥理论的独到思考和视角,一直都是李重最赏识的学生。因为他家里生活困难,李重便经常在经济上帮他一把。其实,李重一直在心里把这个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十六岁男孩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吴双也对李重有着除了尊崇以外,也一直有着比对自己父母更近的依赖感情。这个雄心勃勃的学生曾经告诉过他的老师,说他将来一定要设计出让中国人记住的建筑作品来,超过苏联人已经在北京建成的著名十大建筑。
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那场革命开始后的短短几天里,就变成了造反派和革命对象的对立关系。当学校第一次宣布李重隐瞒了自己的地主身份时,吴双作为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被骗和遭到背叛的狂怒在他心里骤然迸发。那种突如其来的醒悟,带来的是令人窒息的侮辱,好比一个热恋中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深爱的居然是一个最不该爱的人。面对全校的师生,吴双睁着因熬夜和痛苦而变得通红的眼睛,狂暴地哭喊着说,他的爷爷就是解放前被地主迫害致死的,所以他一生都痛恨地主这两个字。说完,他一下转向站在他身边低着头的李重,突然伸出右手猛地抡在他的右侧的脸颊上。那一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包括了为他的爷爷和一切受过地主阶级剥削和压迫的穷人复仇之恨。
就在吴双抬手打向李重的一瞬间,他俩的目光有一个极短促的对撞。李重惊奇地在自己学生的眼里看见了发自灵魂深处的令他感到极为陌生的仇恨,赤裸 淋漓,毫无伪装。而他的学生也在那个瞬间在自己老师的眼中看见了因为对发生的事不可置信而产生的对人的巨大惶恐。当李重听到右耳轰地一声炸响后,眼里的世界就完全崩坍了。看着昔日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现在瘫倒在地上,吴双心里没有丝毫后悔,只有厌恶和复仇后的快意。
没有人送李重去医院,他被抬回了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他一个人躺了几天,醒来后发现一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几天后,另一只耳朵也逐渐失去了听力。就在这时,学校通知李重,让他准备好回他的老家天水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监督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