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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其它形式存在的权威,这个社会才能称之为一个成熟的和真正意义上的公正社会。对弱者的卑视和对他们基本需求的无视,从来都是衍生众多犯罪的原始根源。惩罚他们是社会的耻辱。我相信,只要一个社会的法律只惩罚个体行为却不关心造成个体犯罪背后的深刻家庭和社会成因,那么这个社会和它的法律本身就是滋生、放纵和姑息犯罪的温床!”
李东光的眼里出现了见证北极光的奇幻色彩后的狂喜和惊骇。他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这样讲过个人犯罪与家庭和社会的关系,也从来不知道有谁能如此同情那些被惩罚、被鄙视,却实为社会牺牲品的囚犯们。震惊之余,他再次被说话人声音里的什么东西不可自拔地吸引住了。
“那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合理的社会制度吗?社会主义制度也不理想吗?”李东光忍不住问 。
“至少现在还没有。社会主义虽然在理论上比资本主义更人道也更进步,可是存在的问题也很多。你看,现在的大###和我被关在这里就是事实。不过马克思说过,将来的社会一定会批判在它之前的社会,既使是共产主义也不例外。因为到了那时也仍会有不公正存在,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批判精神是所有社会进步的前提和保障。”
共产主义将来也会被批判——这竟然是马克思说过的话!李东光因为太感意外,竟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看守推门进来说探监的时间到了。直到这个看守在门外问李东光囚犯是否听从了他的思想教育并有悔改表现时,齐天卓才知道中学教师是用了什么理由来这里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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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那间臭气依旧的牢房里,齐天卓第一次感到恶臭不那么刺鼻了,周围的人也是可以容忍的了。当天晚上他彻夜难眠。李东光闪亮的眼睛占满了整间牢房。
在回学校的路上,中学老师李东光一直想着刚才囚犯李天卓说过的话。“一个社会不能靠惩罚个人的冲动来减少犯罪;缺少对个人真正人道关怀的制度,才是无数社会底层人犯罪的根源。”这些话让他心惊肉跳,也迫使他的思维进入一个从未涉足过,却是激动人心的陌生领域。
一团破碎的大字报飘落在人行道上,摊在了他要走的路上。他用脚一下把它踢开,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为那个囚犯做些什么。
那以后他又去县监狱见过几次齐天卓。
大约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五个多月后的一天,齐天卓突然被宣布无罪释放。出狱之前他被告之,他的案子是个错案,他被冤枉了。刚一出监狱,刺眼的阳光加上四周农田的开阔和野花的清香几乎让他当即昏厥。然后他看见中学老师李东光就在一边站着等他。他明白自己的被释放肯定与这个现在已经成为朋友的人有关系,虽然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办成这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当他想问起这件事时,朋友却向无边的麦地望去,只轻淡地说,他应该感谢自己的运气好就行了。
听了这话,齐天卓什么也没说。一脚迈出这个本要被关上十五年的监狱,他心里只有刻骨铭心的感动。一个人一生中“文章遇知己”和“沦落遇恩人”这三生有幸的两大幸事都让他遇到了。
直到十多年以后,齐天卓在当上了某市市长时,才从当时的乔县监狱早已退休的负责人那里了解到,当年李东光是靠卖掉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手表,自行车,然后给当时的监狱长,一个小学没毕业且嗜酒如命的人送了三瓶茅台之后,后者才想办法托人改判了齐天卓的案子。而李东光是如何了解到这个监狱长的嗜酒习性,他就不得而知了。
齐天卓出狱后再没有回他原来的报社。李东光向乔县中学校长推荐齐天卓教高中语文,顶替一个一年前去外地搞串联后已经不打算回来的女老师。该校长基于对李东光的信任和对齐天卓当过报社副总编这一背景的赏识,便同意了。那年,李东光二十八岁,齐天卓三十一岁。
当时的乔县中学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不过还没有停课。不少学生开始不来上课,去参加写大字报和上街宣传毛泽东思想。齐天卓和李东光每天上课,去食堂吃饭,都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他们都不想卷入学校的政治活动,有空就一起看书,散步,争论着他们那个年龄的男性头脑里必然存在的无穷多的问题,包括社会的、哲学的和文学艺术的。后来,乔县中学和全国学校一样,也全面停课了。李东光和齐天卓借口说他们要去外地串联,一起离开了学校。
他们躲到了五十里外天水坞村的李东光家。李东光守寡多年的老母亲很喜欢儿子的这个朋友。就像所有的农村妇女都喜欢看见读书人一样,每次他们一回来,她就会咧着掉了几颗牙的嘴开心地笑,并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泛红的眼睛。
虽然那场政治运动也遍及了农村,但政治对于农民毕竟不如种地吃饭那样重要,他们的日子比起县中学的日子要平静很多。傍晚,他们喜欢去村西边的杨树林里散步,争论问题,追野兔,尝野果,学鸟儿叫,或认真地欣赏每一棵树的不同。
杨树林的尽头有一个高五、六米高、长几十米、宽一米的土坝,面对着大片农田,上面长满了野草和藤蔓。李东光的老母亲说,那坝原是早年间为防洪水修的堤坝,后来多年没有发水就废弃了,土被人挖走,就只剩下了那一段。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着迷般地每天都去土坝上欣赏惊心动魄的日落,看其不重样的美和融化一切的壮美。站在土坝上往下看,世界似乎瞬间缩小;躺在上面的草丛里向上看,又有身在挪亚方舟上的感觉。他们喜欢在日落后静静地躺在草丛里,不说话,听昆虫庸懒单调的叫声,吸着混杂着草叶和野花的空气,感觉着世界在自然中的瞬间存在。那种时刻总让他们感觉置身于地球上的一方净土,尽情享受着乡村清贫物质生活中精神和感情上的富足。
如遇到雨天,他们就待在家里看书或写毛笔字,讨论书法可能对人的思维和审美产生的影响。他们也会帮助李东光的母亲剥玉米皮、劈柴、推磨或喂猪。
一个初夏的傍晚,在杨树林尽头的那个土坝上,发生了一个影响了他们一生的瞬间。那一天,他们在林子里谈论正在进行的文化革命还会持续多久,二十年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他们将会做什么等等。他们为个人在面对社会动荡时的无能为力和微不足道感到沮丧,同时又强烈地感到他们的胸怀和头脑分明能理解和装下整个宇宙。即使在当时那个恐怖而混乱的年代,躲在天水坞村杨树林里的这两个年轻人也爱着这个世界,他们只是苦于无法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能证实自己存在价值的途径。苦闷和迷茫让他们伤感起来。
齐天卓背靠着一棵长着结节的大树站着,长时间望天无语。忽然,他眼泪涔涔而下。他对坐在一边树墩上的朋友说,他此刻全懂了古人在诗词中所抒发的幽哀情怀,感到与他们的呼吸和情感的起伏是脉脉相通的。他为自己和朋友作为两个才智充沛的人,却是天下大事不可为而伤怀。李东光完全明白朋友的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望着从上面树叶间露出的天空,竭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
他们再一次登上土坝时,夕阳烧得正红。下面大片葱郁的麦苗壮观地延伸到视线的极限,金属般的霞光把它们变成一片了金色而恬静的火海。田间散落着几棵桃树已率先开出粉白色的花朵,此刻也全被涂染成了金红色。空气中湿湿的泥土味与农作物的青涩味混合在一起,放肆地冲进他们的鼻孔,让他们感到了语言难以表达的阵阵愉悦。
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正在谈论的事情——大概是关于哲学或政治的话题——似乎是因为眼前溢满生命的自然景物和夺人心魄的色彩一下减弱了他们继续谈论人类社会的欲望。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就那样站着,好像有人命令他们此刻只需要用感官去感觉眼前的一切,忘掉所有其它的存在。
那是一个人在宇宙中不可能不感到爱的时刻。麦田的上空有燕子掠过他们头顶时尖细的欢叫声,有近处的虫鸣和远处什么地方孩子的打闹声;正前方的田里有一些小小的身影在缓慢地移动,不时传来因为远而显得绵软悠长、时断时续的男人吆喝牲口声。
就在这被落日营造得如神话般绮丽而热情的空气里,他们同时听见了一种没有声音的声音,一种在瞬间用感觉才能听见的关于情感的声音,一种自有人类以来就一直在世界上存在着的声音,却第一次被他们在属于自己的生命中听见了。上天从来没有把这种瞬间体验局限在人世的某一地点、某一年代,或人类特定的性别和年龄之间。它的发生如同春天里许多经过冬天漫长的等待必然破土生发的植物一样,没有预谋,没有意识,没有选择,却像每一个婴儿的出生一样地自然和不可避免。
感觉到那个柔润清亮如天籁般的声音,齐天卓心里然涌起一波类似当年在县监狱中有过的巨大感动。他想永久地留住那种感觉。那种感觉里有对无声地理解自己此刻感觉的那个人的感激,也有对整个宇宙为此刻而存在着的感激。
他们对视时,都感觉对方不再是一秒钟之前的同一个人了——他们都在听见那个天籁般声音的同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具有神性、充满了生命原本活力和愿望的人。但是,发现自己内心的新大陆既是一个令人心魄摇撼的伟大瞬间,也是一个令人无比恐慌的时刻。因为它仍属于被人类按需要和定义归类过的主要情感范畴之外的存在形式,无论它早已在人类生活中存在了多久。
齐天卓因为右臂抖得太厉害,身体也跟着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