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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刷成天蓝色的公共澡堂的外墙让我想起了集体主义年代。我在门口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小左则进了澡堂。他是同行的摄像师,面色微黑、头发短促却柔顺,一顿饭能吃三碗,他有一种强迫症式的好奇心与记录欲,似乎不按摄像机的录像键或照相机的快门,就不能证明自己。他带着照相机走进澡堂,看到了他描述的场面:〃整整一分钟里,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没人问我来看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刚才的老矿工为什么那样。〃
一个小时前,我们坐在一个退休的老矿工的家中。那是一片贫民窟式的房屋,依地势沿低矮的丘陵而建,大约六七十户人家,房屋前面是一个宽而深的土坑,也是这个聚集区的垃圾场,零星的野草点缀在垃圾、荒土和乱石之间,展示着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我们是在两排房屋间的走道里碰到那位姓孙的老矿工的,他正拿着小板凳要到前面的空地上,那是居民活动区,老人家们在这里下棋、打牌、扯闲天,而小孩子则在四处奔跑,大声叫着爷爷以吸引长辈的关注。
矿区人的姿态与表情都是奇特的。在中国的很多城市,你都会看到街角、房屋前正在发呆的人,他们有着相似的麻木和空洞,似乎生活给他们带来的刺激与兴奋早已逝去,他们只不过在等待生命终结那一刻。但是矿区却不同,他们或许更为悠闲,不下井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那些无所事事的白昼肯定很无聊,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但那些漠然的表情里却有着特定的镇定,他们的表情和姿态,适合于被拍摄,那里面有一种天然的质感。
〃我是1965年下矿的。〃这个姓孙的老矿工把我领到他的家里,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的家由两个房间组成,两个大炕各自占据了主要的空间,他的老伴在外屋的炕上正在缝被子,光线昏暗,我没看清她的模样,她充满热情,把一个被茶垢染深了颜色的玻璃杯递给我,里面是新沏的茶水。里屋里的窗台与炕上放着十几盆花,一面墙上的陈旧挂历上是毛泽东的画像,对面墙上则挂着一个印有王力宏的手提袋。我和老孙盘腿坐在炕上,脚边是散落的扑克牌。
老孙的山西话我几乎听不懂,山西口音比我想象的复杂,我开始怀念在东北的旅行了,那里空气清新,东北话都听得懂。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第一个问题就愚蠢得要命:〃第一次下井时,你害怕吗?〃〃怎么不害怕。〃老孙说。
小左把摄像机架在老孙面前,另一位同事开始提问了,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个纪录片导演,知道如何让对方在两分钟内放松下来。谈话进行得时断时续,很多时候突然性的沉默出现在空气里,除去听不太清楚,老孙的谈话信息也是碎片式的,你很难把它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时断时续的谈话进行了10 分钟后,老孙的老伴突然开始说话了:〃不知道,就不要说。〃她的声音穿过了两屋之间的窗口,入侵到这个屋的谈话中。这种情况开始愈来愈严重,在一段时间内,我们刚说出问题,他老伴的回答就接踵而至,和老孙的回答形成了一个此起彼伏的二重奏。她的出言是否定性,以终止这场谈话为主要目的。〃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再三地重复这句话,双手仍在熟练地缝被子。她对我们的摄像机充满不信任,而且我们问起了煤炭工人的现状,他们的旧房子什么时候可以拆迁,很显然,这些像是敏感问题。老孙一开始还苍白地辩解,但很显然他的声音没有她的尖利,也没有她富有权威感,时断时续最后变成了欲说还休。我们忍受了一段时间静默,最终离去,觉得自己像是入侵者,打破了别人生活的平静。
这是次失败的谈话,事实上,旅途中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通过书本来理解世界,书中的语言是富有逻辑的,拖沓时,我就一跳而过,在大多数时刻,它的每个段落、每个章节都会指向某一个结论或者拥有具体的意义。但在旅途中,我只偶尔碰到富有逻辑性的表达,在大多数时刻,思路不那么清晰的交谈者用沉默、跳跃、离题来回答我,从不使用我习惯的书面语……
〃你之前见到了太多的成功者。〃小左对我说。成功者的标志之一,是他们能够面对社会表达自我。但除去小部分的成功者,剩下的则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也需要表达,却被斩断了习惯性的方式。他们的沉默,他们迷离的眼神,还有他们低着头的小动作,可能比他们的语言更有效地诉说了自己。
离开澡堂之后,我们前往可供游人井下探秘的矿井。已经晚上6点了,游览项目已经关闭。我们偷偷穿过售票处,穿过像北京地下通道一样的走廊,来到升降机前。这口井的一部分可供参观,但另一部分仍在作业。游人早已散去,我们看到了两三个矿工正在等待下降。
〃没什么危险的。〃他们表情淡然地对我们说,然后就沉默了。他们脸上是厚厚的黑土,几个小时后,他们将在澡堂里再恢复成白色。一分钟寂静之后,升降机的铁门突然咣当一声地打开,他们钻进去,又是咣当一声,铁门合上了,它突然下降,向深深的地下坠去……
10。混乱临汾
我带着燥热来到临汾。长途汽车夜晚8点才从太原抵达临汾车站,我们钻进出租车,开始感受到城市混乱的交通。空气中秉承着山西一贯的肮脏,灰尘混合着我们身体的汗水,牢牢地粘在我身上,使毛孔难以呼吸。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在鸣笛,到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
在漫长的时间里,临汾被称做平阳,是〃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东临雷霍;西控河汾〃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曾是北方工商业的重镇。它更著名的渊源是,它是尧的诞生地,尧被公认为华夏文明的开创者,他和另外两位继任者…舜和禹…构成了中国最初的统治史,他们都被认定代表了华夏的黄金时代。
我依稀记得尧、舜、禹的传说。我的旅行来到山西南部,中原地带的中心。说来奇怪,尽管我这一代人对〃中原之地〃耳熟能详,却很少意识到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对于中国文化有所了解的话,它遵从的地理区域也先是东南沿海,或是江浙一带。中国近代历史的变革中心来自沿海,而文化中心则一直在江南。历史变化总是沧海桑田,如今我们谈论的是上海、香港,谁还记得临汾、商丘与开封?但当后者是华夏文明的兴起之地时,前者仍是杂草丛生的乱石堆。也因此,尧、舜和禹,就像黄帝、炎帝一样,是个总是被提及、却很少被说清楚的传说。甚至,只有到了临汾,我才知道尧曾建都于此。
我用一晚上清除了旅途的疲倦,整个上午,都徘徊在临汾市区的尧庙广场。结果发现的不是对远古文明的悠思,而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饱经战乱、天灾与人为纵火的尧庙当然早已消失,最多剩下断壁残垣、青苔野草。遗迹是个不断修复的东西,况且,中国的历史倾向于存留在典籍,而不是建筑之中。除去万里长城,我们不喜欢帕特农神庙那种石头,而倾向于木头,它们美观、精巧,却经不起历史烟尘。
眼前的尧庙是1998~2002年一连串扩建的产物,它不再是一座孤单的被祭奠的建筑,而变成了一片建筑群,被称做尧庙广场。它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世界公园或是街口的杂货铺,建造者费力地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一个空间里,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廉价感。
我先是在观礼台的广场上游荡,它坐南朝北,正对着尧宫。它是一个小型的〃天安门〃,殿内摆放着那种常见的廉价工艺品,它是〃中国尧都民间艺术博物馆〃,两个年轻姑娘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在同样微缩的广场上,摆放着几辆电瓶车,它们分别塑造成济公、火箭的模样,花上5块钱,你可以在广场上驰骋一下。然后,我又在尧庙里消耗了一个小时,在那些仿明清的建筑中穿梭。那些懒散的管理员会突然走到你面前,〃给先祖敬香吧,30块的、60块的都有。〃如果你拒绝,她就立刻恹恹地走回屋角的同伴那里,继续她们的聊天。这尧庙是她们的,而不属于游客……〃旅游业是一个大蛋糕,关键是谁能将这块人人看好的蛋糕做大做强……〃在付出30元的门票,买了一瓶热乎乎的冰红茶之后,我还买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尧庙》的小册子,在它的序言里,当时的临汾市尧都区委副书记王天然这样写道:〃我们的卖点就是4500年中华文明的源头。〃而书的编著者高树德则写道:〃我们的先祖创造了太多太多的华夏之冠。如何将先祖们创造的'无形资产'变为'有形资产',使华夏千古文明浓缩在尧都,浓缩在一处看得见、摸得着的艺术经典中……〃
一切变得容易理解,浩大的工程与历史情怀无关,它只是经济增长的催化剂,而且它与大跃进式的坏品味相连…拜多年的标语化、好大喜功的美学观念所赐。贯穿广场的尧都大道有40米宽,两边的景区除去〃天安门〃,还有缩小的〃天坛〃,有尧、舜、禹三座宫门,有用水泥制成的立体中国地图……广场建筑处处夸耀它的规模,21米高的汉白玉华表,长达百米的、花岗岩铸就的千家姓纪念壁…它不但是全国规模最大的,而且采用了长城造型,还有号称〃天下第一门〃的华门…三门鼎立象征了尧、舜、禹,主门18米高,是〃世界上最高最大之门〃……
我在40米宽的大道上走来走去,这并非特别节日,大道上空空荡荡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再花50元门票进入那个华门,它四周飘荡的红旗早已褪色,丝绸的边角早已残破。摆设在尧都大道两旁的摊位和这些宏大的建筑一样,真实地反映了中国人此刻的精神世界。一个又一个摊位提供了每一个城市雷同的消遣方式,气枪打气球的游戏、小吃摊、盗版书籍与音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