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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他仍然没有吃,一个人和衣躺在前炕边上蒙头大睡。小儿子象往常那样亲热地来到他身边和他磨蹭,被他一巴掌打在了炕中间,孩子便尖叫着哭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他的这个宝贝蛋。
金俊武不管孩子和老婆的哭叫,只顾蒙头睡他的觉。
其实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干了一天重活,又没吃饭,但肚子也不饿。他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痛苦地从俊斌的死开始,追溯他家一年来遭受的种种灾难。生活象磨盘一样沉重地压在这个壮汉的胸口上,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午夜时分,仍然失眠的金俊武,突然听见窗户外面他哥神秘的声音:“俊武,你起来一下……”
金俊武一挺身从土炕上爬起来,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也哏哏地跳着——他预感出事了!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家人,悄悄溜下炕,来到了院子里。
他看见他哥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神色很不对头。他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金富和金强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俊斌家里了。”金俊文平静而有些高兴地说。
一刹那间,金俊武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心里抱怨他哥做事太鲁莽——但嘴里又说不出来。
“把人打了没?”金俊武先问最主要的事。他怕遭下人命,就得要去吃官司了。
“没。把外面的门关子挂住了。那小子就在窑里面。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下看他小子怎么办!”金俊文对他弟说。
一听还没遭人命,金俊武先松了一口气。但他意识到事态仍然包含着一时都说不清楚的危险性——这种事弄不好很容易出人命!
他先顾不得说什么,和他哥赶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进了俊斌家的院子,见中间彩娥住的那孔窑洞,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光,里面不断传来彩娥恶毒的叫骂声。两个侄子金富和金强在门外立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事。
俊武进了院子,用手势示意两个侄子不要出声。他放轻脚步来到彩娥的窗户下,听见弟媳妇在窑里叫骂声不断。不是骂孙玉亭,而是骂他们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来臭骂。他还听见孙玉亭在窑里嘟囔说:“总有个组织哩……”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来。依他的想法,最好赶快把人放出来再说。可他又知道,他哥和两个侄子肯定不让,说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这样下去,万一出个什么事,王彩娥或孙玉亭还会反过来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链子嘴”说的;拿起个狗,打石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金俊武对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让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面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来到院墙外的硷畔上。他对这父子俩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要经组织处理!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这事先要报告他。你就对田海民说,孙玉亭深更半夜强奸良家妇女,被你和金强捉住了,让他来处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崂那边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对他哥说:“咱两个得赶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装这事是金富和金强捉住的,咱们不知道。等田海民来了,处理事情的中间,咱两个才能露面。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会把一家人都扯进去!”
在这种时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无条件地服从精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强出来,给他如此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俩就赶紧各回了各家,金强重新返回到三妈的门下,看守着现场。
与此同时,金富已经气喘嘘地淌过东拉河,赶到田家圪崂,即刻进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这小子来到海民的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声嚷着他二爸教他的那些话。
海民一家人被惊醒了。旁边姓刘的一家人也被惊醒了。
这院子的两家大人都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在窑里没命地哭着。什么地方“扑棱棱”地惊起了一群飞鸟;接着,传来了一阵狗的惊恐的吠声。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后,田海民两口子和邻居刘玉升两口子在院子里议论了老半天。三个人都给田海民出主意说,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应该马上给田福堂报告,自己千万不敢一个人去金家湾处理。
田海民立刻动身去找田福堂。
当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里,向他说明事态以后,田福堂问他:“玉亭和王彩娥两个人承认了没?”
田海民说:“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着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着对田海民说:“你回去睡你的觉去!谁也别管!看他金俊武弟兄们怎处理!玉亭要是承认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认,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戏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觉去!”
田海民一看书记是这个态度,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这事哩!反正我给你田福堂报告了,将来出了事,你去承担责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后,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里没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但想来想去,他现在决不准备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后,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决定他应该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圈圈走着,脑子象一团乱麻。
在金家湾这面,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里转圈圈走着,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来。他们并不知道,海民已经脱光了衣服,搂着银花蒙头大睡了。
这时候,一条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双水村……
第五十章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队干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精明的俊武就意识到,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上放人也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
能人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洞里,眉头子挽结着一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吓得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咬铁劲。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赶忙手脚慌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一屁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汗水淋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闹来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王彩娥吼着对他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人!你光明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
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法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情况去了。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