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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得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
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象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刷,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当然罗,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象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
孙少安周密考虑了几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来和妻子商量。秀莲又从弊端方面替他进行了反证。最后,两口子一致认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险就冒险!他们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并且走过来,因此心并不怵!
这样决定之后,孙少安立即跑到了乡上——他生怕别人抢了这生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目前而言,石圪节乡还没有另外的人敢承包这个烂摊场。
合同很快就顺利签订了。
接下来,少安马上着手往出承包他的砖场。没料到,这比他承包乡上的砖厂更顺利。
他的砖场被一直替他当技术总指导的河南师傅承包了。河南人写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双水村。少安答应,等父亲的窑建好后,河南师傅的家属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窑住宿;而河南师傅答应,他一定在技术上帮助他把乡上的砖厂尽快搞上去…
在石圪节全乡各村农民一片议论声中,孙少安走马上任,当了乡砖瓦厂厂长。因为这是他个人承包,因此当然地成了这个砖瓦厂的主人。
在河南师傅的帮助下,他大刀阔斧改造了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很快走上了正轨。即是最保守的估计,这个砖瓦厂不出一个季度就要开始盈利。
这样,孙少安现在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盈利企业。当然,原先那个小砖场,见利的是他和河南师傅两个人了;而乡上这个砖瓦厂一旦开始盈利,那收入将更会使全石圪节的干部和农民咋舌!
孙少安,这个当年因给社员扩大猪饲料地被公社一场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伙,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众谈论的对象。有人敲怪话说,这小子就学着“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以现在才把世事闹了这么红火!
在孙少安意气风发干“大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过石圪节,听说了他的情况,就专门来拜访他。永合看了这个砖厂的阵势,问:“这砖厂赚了钱,你还准备干什么?”
少安还没来得及想更长远的事,就说:“到时再看吧,说不定还可以办个什么罐头加工厂……”
胡永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算个什么气派?咱们农民不能光满足办个什么小厂子;咱们应该干更大的事。别看现在把政策给咱放宽了,其实呀,咱们土包子农民在这社会上还没什么地位!钱赚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着也没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时倒不能明白永合说的这些话。“咱们要出大名!要往外面扬!叫全中国都知道有你我这样的农民!”
“怎个扬法?”
“比如,咱们也可以参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只要出了名,手里又有钱,咱们就不能在它政府里坐一把交椅?哼,说不定将来县委县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少安对抱负非凡的永合笑了笑,问他:“你说文化上的事咱怎么能插进去腿?”
“我最近在省电视台认识了一位导演,请他在最好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成了朋友。我们已经商量好,由我牵头找些农民企业家出钱,拍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刘备,关公,张飞,鲁智深,曹操,这些人你又都知道,红火着哩!你要是愿意,也入个股!”
“我那点钱……”少安难为情地说着,用手掌揩了揩永合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
“钱主要有我哩!你多少出点,在电视剧后面挂个名字,全中国也就知道你了……你如果同意,今冬我带你去一趟省城,见见那位电视台的导演。这也是见世面嘛!怎样?”胡永合问他。
尽管听起来是些云里雾里的事,但少安又不好拒绝胡永合的好意。他忘不了,在他最倒霉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个人为他伸出了救援之手。哪怕这纯粹是件吃亏事,他也得答应他——他向来是个讲义气的人!
少安只好为胡永合应承下来。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胡永合煽得心里怪热乎的。如果真的投上点资,参加拍《三国演义》电视剧,自己的名字也就能上电视台。再说,电视剧不一定就是赔钱生意!如果赔钱,精明人胡永合也不会白把票子扔给电视台的!
胡永合和他说定这件事后,声称还要给县委书记张有智汇报他的“计划”,就坐进那辆大卡车的驾驶楼去了原西县城。
第四十五章
胡永合并不知道,张有智同志已经不是原西县县委书记了。
不久以前,黄原地委出了文件,免掉了他的县委书记职务,任命原团地委书记武惠良为这个县的新任县委书记。据说,有智同志将被安排任原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只是县上有些中层领导担心,弄不好,他在人大代表上很有可能落选。
听说新任县委书记是个年轻人,过几天就来上任。被免职的有智病了,正在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实际上,有智一年四季都在吃药——当然以滋补药为主。
几年来,原西县各方面的工作一直在全区处于最落后的状态。说实话,责任很大程度上在于县委书记张有智没有一点开拓精神。岂止是没有开拓精神,他连最起码的负责精神也没有!工作应应付付,整天把大夫叫到办公室或家里为他看“病”。
县长周文龙倒跌跤马趴地扑着抓工作。但因他在文革极“左”时期犯过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