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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也要将这一页掩饰过去,只当历史上没发生过这回事。
老爷子呀!他们开导这位历史学家:诸如此类的瞪着眼睛说瞎话,昧着良心捧臭脚,将坏蛋美化为天使,把罪犯鼓吹成圣徒的文化流氓,难道还少吗;至于那些动不动就宣布某部作品成为经典,永传后世,来不来就把某位作家捧为大师,从此不朽的文学骗子,不也比比皆是吗!您老人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盛大怒,不许。”断然拒绝,这就透出史家的铮铮风骨了。
他的几个儿子,一看老爷子如此顽固倔强,毫无商量余地,又不能等着桓大司马的刀落在头上,便私下里将《晋阳秋》大大地涂抹更改,梳理润饰。中国文字的弹性,也着实是刀笔吏足以表现才华的所在。假如放在二十世纪,他儿子们准会这样改动:明明是桓温大军,仓皇败北,会说成是“战略撤退”而心安理得;明明是将舟船辎重,统统抛弃,会说成是“缴了学费”而自我安慰;失败以后,不思悔过,更加浪费民力国帑,去建造广陵城,会说是“不吃一堑,不长一智”而更加英明;这和如今不论怎样的狗屎作品,都会有人天花乱坠地叫好一样,溢美之词,过誉之言,廉价的吹捧,不值钱的桂冠,已经和垃圾一样成灾了。
于是,总算将改定本送到大司马府,请桓温定夺,免去了一场天大的灾难。
但哪里知道孙老先生早有预见,一是料定桓温畏惧历史的谴责,必然要动用强力手段毁史;二是担心那些严重缺钙的人,骨头很软,迫于压力,必然要按统治者的口味改史。老先生未雨绸缪,据《资治通鉴?晋纪二十四》载:“盛先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及孝武帝购求异书,得之于辽东人,与见本不同,遂两存之。”
有良知的历史学家,应该是像孙盛这样,不以谁的脸色来写史。
鲁迅先生早在文章里写过,如果你对一位操皮肉生涯的小姐说:“你是妓女!”很可能还你一顿臭骂;但你若说:“姑娘勒浪做生意!”她没准会报之以嫣然一笑,然而并不改变卖淫的事实。依次类推,你对一位在731部队里的哪位皇军说:“你是杀人犯!”很可能赏你一颗枪子。但你若对他说:“先生在经营大东亚共荣圈的王道乐土!”他可能给你注射鼠疫细菌时剂量减少些,让你死得慢些。即使后来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绞尽脑汁,用“进入”代替“侵略”这种文字的改变,能抹煞731细菌部队,在杀害中国人的历史真实吗?
早些时候,在电视新闻里报导一条海外消息,也许并没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如今时隔多年,更是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但历史会记住这一真理战胜邪说的镜头。画面上,是一位83岁的日本历史学家,由他的子女搀扶着,向日本最高法院走去的情景。那是个很高很长的台阶,老人走得有些吃力,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日本历史学家,专门研究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所犯下滔天罪行的家永三郎先生,为了日本政府的文部省官员,删去他编的历史教科书里有关臭名昭著的731细菌部队的章节,而打了三十二年官司,终于得到最后宣判,法院判这位历史学家获得胜诉,那是1997年8月29日下午2时30分的事情。
这次日本文部省败诉,说明了一个真理,历史是不容篡改的。即使被想掩盖真实历史的手,扭曲了过去,最终也会回复到真实的面貌,还历史以本相。
有良知的历史学家,应该像孙盛这样,像家永三郎这样,坚持真理,不畏强势,不看着谁的脸色来写作。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史家风骨,也是我们为人和为文的最需要坚持的宝贵精神。
“宁馨儿”的下场(1)
“宁馨儿”,汉语的这个字眼,出自《世说新语》、《晋书》,原是山涛在王衍儿时所说的一句话“何物老媪生宁馨儿”,遂流传至今。
这个词汇,从一开始就被人误用,“宁馨”,是晋代人的口语,作“如此”、“这个”讲。宋人洪迈在《容斋笔记》里,专门谈到它,认为“今遂以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可见这个硬伤,也伤得有点年头了。
据最新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第931页),对“宁馨儿”的释义,则认可了已经用错了的说法。“(书)原意是‘这样的孩子’,后来用做赞美孩子的话。”
现在回过头去,重温“宁馨儿”的来历,就得拿西晋那位摇麈尾的王衍(256—311)说事,算起来,已是一千多年前的词汇,要不是有人用错了它,早埋葬在古籍里,连尸首怕也化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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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说到了这个典故:“王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涛,竹林七贤之一,是大名士,更是“器重朝望”的政治家,以论人正确,敢于任事,著称于世。他所说的,用现代话翻译出来即是:“是哪个老太婆,生出这个小孩呀!可将来断送天下老百姓者,说不定就是他咧!”
还真是不幸而言中,王衍这个大玩家,不但清谈误国,连自己也没落一个好下场。“宁馨儿”一词,派生出漂亮标致的意思,倒是这个大玩家本人,太丰采出众,太不同凡俗,太具有魅力,太鹤立鸡群的缘故。一直到东晋的画家顾恺之(345—406),还认为:“夷甫天形环特,论者以为岩岩秀峙,壁立千仞”。
魏晋时期,很讲究阳刚之美,曹操就因为自己个子矮小,而自惭形秽。但男性美的形容,落实到字面上,确切的涵义,较难界定。如:“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如:“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如:“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曰:‘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文中凡未注明出处的引文,均出自《世说新语》)
数年前,我在写作《嵇中散之死》时,曾请教过一位诲人不倦的明公,如何“萧萧”?如何“肃肃”?说了半天,我也不得要领。英语中用于女性的beautiful,译作“美丽”,而用于男性的handsome,怎么也想不出如“美丽”般只有两个音节的汉语。也许,古代文人,十之###皆多情种子,功夫全用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上去了,一到形容男人的时候,就显得口拙词穷,只有这些大而化之的空话,令人不着边际了。
这个“宁馨儿”王衍,是一位非常handsome的男人,毫无疑义,否则,不会让世人如此着迷的。
顾恺之在《夷甫画像赞》中所说的“论者”,即王衍的从兄王戎,一位步步高升的官场不倒翁,一位越混越得意的政治墙头草。原话为:“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还有一个王敦,王衍的从弟,就是那个口出狂言,大丈夫倘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大军阀,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王大将军称太尉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当然,这些自家人的言谈,多少有恭维之嫌,是算不得数的。不过,下面这段裴楷的看法,便可知当时人们的公论,大约可信。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卧,闻王使至,强回视之。王出,(裴)语人曰:‘(王)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体中故小恶。’”这位老先生,有“玉人”之称,显然也是曾经引导潮流的一时英俊,“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但尿中有糖,便有些过气之感。正如我们认识的那些老花花公子,总是不大肯退出舞台那样,跳个国标舞,搂个小媳妇,挎个照相机,打个高尔夫,还是很想抢个风头的。裴楷也不能例外,但站在眼前的年轻人,竟是如此标致风流,如此出类拔萃,看到自己一把老腰老腿老骨头,还有那一条不给劲的老命根子,难免“体中”(恐怕更是体下才对),要有一点“小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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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儿”的下场(2)
山涛的“宁馨儿”,从一开始就含有赞美之意,也是指其外在的体貌而言。“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则是对其未来的判断,王衍内在的人格、品行、心地、良知,还真是不怎么样。如果进一步使这个用错了的词,继续错下去,那么,“宁馨儿”,就应更分为一个人表象的“宁”和品格的“馨”才是,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王衍只能算是一半的“宁馨儿”,外貌极佳,人品极次。
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是部记录魏晋人物言行的书。王衍是大贵族,大官僚,大名士,同时还是一个大玩家,自然是在书中不断出现的主角。“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短短二十几个字,一下子抓住了这位名士祖师爷三个特点,整丽的外貌,玄谈的嘴巴,和他创造的清谈时的道具——麈尾。
这器物,后来失传了,那样子,究竟像拂尘,像羽扇,还是像鸡毛掸子,谁也说不上来。大概如现在影视界的男导演,都留很邋遢的胡子,做流行歌曲的男音乐人,都扎很肮脏的辫子一样,已成为一种图腾崇拜的象征物。麈尾也如此,由于王衍的提倡,渐渐成为风尚,自西晋至东晋至南朝三百年间,不管猫啊狗的,都拿一根鸡毛掸子,在手上摇着装名士。
现在,麈尾是没有了,但胡诌诗词,信笔涂鸦,乱写文章,附庸风雅的假名士,还是屡见不鲜的。细品这个王衍,的确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异现象。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像,什么玩意也拿不出来,然而,什么场合也少不了他,居然是个人物,还是个大人物,也真让人匪夷所思。安徒生死了快有一百二三十年了吧,怎么皇帝的新衣还没完没了呢?
而且,总有一支麦克风塞到这位人物的嘴下,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