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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在狱中,“肉体虽给关起来,灵魂并没关起来”,他的灵魂是自由的。这种看法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自由与不自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说他自己在狱中,和梭罗一样,身在网罗,却神游四海;人在监狱,却心在远方。他把自己分开了。甘地说:“他们抓了我,却给了我自由。”我把梭罗、甘地这种自由,叫作“不自由的自由”,因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处长: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龙 头:这可未必。
史处长:为什么,这不有点被虐狂吗?
龙 头:不是,而是另一种心境纠缠住你。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却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却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却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当年,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得到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侍;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处长:听了龙头这番话,心境的确完全不同了,但还免不掉一种忧心,孔子不是说“仁者不忧”吗?自己忧心忡忡,反过来说,是不仁了吧?本来是麻木不仁,怎么忧国忧民也不仁了?
龙 头:孔子说“仁者不忧”,他错了。范仲淹不仁吗?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天祥不仁吗?他“悠悠我心忧”。仁者悲天悯人,仁者无奈,仁者忧。仁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仁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忧”,范仲淹说“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也错了。天下大乐以后,仁者又别有所忧了。
欧卡曾:听了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大道理,我们听不懂。但有一点,我们懂了,就是龙头口中的什么兄弟兄弟,我们道上的人,很讲究这些,比如说,我在公车上扒了人的钱,被你看到,你不吭气,下车后,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给你,我就会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说一句切口,说:“老兄,我们拜个小把吧!”我就不会揍你,并且分一半给。为什么?因为你说了行话,你也是道上的人,见者有份,你是兄弟,这是我们黑社会的行规。
史处长:你们的行规很有趣。我们只知道义结金兰、“拜把子”,不知道还有“拜小把”的这门学问。
欧卡曾:不是学问,是规矩。
龙 头:这叫“盗亦有道”。你们的规矩还有很多吧?“贼不空手”啦、“拜小把”啦,还有什么,代表你们的信仰、人生观?
欧卡曾:还有一个最务实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说我们偷了一只手表,今天把贼物脱手,只卖一百元,明天可卖一千元,今天就卖,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卖一千元。明天,对我们太遥远了。明天是什么,明天可能天灾、可能地震、可能飞来横祸、可能被条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实惠。我们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没有明天,也不希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们没有未来,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你们不要怪我们太现实,其实我们很务实,我们只活生生的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谈明天干嘛?明天在那儿(两掌向上翻)?
龙 头:(点着头)你这小子也不无道理,你这种“贼的人生观”也不算全错。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过得真很务实。
欧卡曾:我们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还有更务实的,就是“就要现金”,一切你认为你所有的、不能化为现金放在口袋里,就不算为你所有,在紧要关头,变现、折现、兑现才是真的,不能变成现金的东西,都是假的。
龙 头:佛兰克林说世界上三样最可靠的东西是老妻、老狗和现金,你欧卡曾和佛兰克林不谋而合呢!但你欧卡曾更务实,因为老妻和老狗会死掉,现金不会。你欧卡曾的人生观,在我们眼前一闪,会使我们这些相信救国救民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暂时失明,我们受难也好、殉难也罢,都会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廟里,半夜听到钟声,他感到一种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觉,因为佛家的夜半钟声比起儒家的仁义道德有时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们真的不能说小偷错,如果他再转变为义贼或侠盗,像侠盗罗宾汉一样,就更有趣了。
欧卡曾:什么是侠盗罗宾汉?
龙 头:罗宾汉是十二世纪时英格兰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Forest中的胡子——我们东北人叫强盗作胡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罗宾汉出没于此,显然有跟政府过不去的意味。罗宾汉“盗亦有道”,他劫富济贫、惩贪除暴、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来,他的轶事众口相传,多少民歌与传奇,都以他为主角,他成为正义的化身。但这些正义,却是以趣味、奇情、快乐、生动、悲壮的形式行使,一点也不枯燥。罗宾汉有恩于匹夫匹妇,但他未尝没有心理准备,准备匹夫匹妇的忘恩负义。像是黑泽明笔下的七武士,功德圆满后,却落得匹夫匹妇的冷眼。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对世态人心,早就有苍茫与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妇是现实的、健忘的、嫉妒的、残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杰并不因此就心灰意懒,他们还是要在夹道欢呼中或路人啐骂里,走上前去。一张漫画里画着罗宾汉被他一个手下兄弟质问,说你劫富济贫,“到底那些穷蛋又为咱们哥儿们做了些什么?”Butthen again what did the poor ever do for us?漫画中罗宾汉没有答复,我替他答复吧,为善的本身,就是报酬。罗宾汉最后被女人陷害,流血死在修道院里。这女人是受罗宾汉的敌人利用的“新女性”。当他的亲密战友小约翰冲进来救他,并要烧掉这狗娘奍的地方的时候,罗宾汉阻止了,他说:“算了吧!我不同意这馊主意,我从不伤害一个女人,或是与女人为伍的一个男人。”Nay;I cannot grant that boon; for never have I injured a woman or a man in woman'spany。 最后他与中国英雄的作风不谋而合,拿起弓箭,朝窗外、朝远方,射了生平最后的一箭,说了:“埋我在箭落的地方。”Lay me where thearrow drops。 就死了。
欧卡曾:龙头,你看来是文明人,并且饱读诗书,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向往,罗宾汉那种野蛮人。
龙 头:一点没错,我喜欢过去的罗宾汉和未来的欧卡曾。
欧卡曾:我喜欢现在的龙头,和挂在墙上的那件袍子(看着墙上)。
史处长:龙头啊,你看欧卡曾贼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袍子了。
龙 头:这件袍子三共最喜欢,我猜这共产党一直想共我的产。它是我家祖传的,它的价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孙,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东北产的一种像狸的小动物,能爬树,它的皮在皮货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统志”这种书中就有记录。能穿上这件皮袍子,表示过去家里是有钱人家。欧卡曾对有钱有家一定有一种特有的嗅觉,他很识货,虽然只知皮毛。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我可以过来摸摸它吗?
龙 头:(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欧卡曾:(边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伸手指向史处长。)
班 长:史处长,接见!你律师来了。
史处长:(抓起手边的文件)等了这么多天才来,真该死(哗啦哗啦拖着脚镣出去,门又咔嗒关了)!
欧卡曾:(好奇)龙头啊,处长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挂上了?我是说,怎么戴上脚镣了?
龙 头: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挂上,这是牢里规矩。
欧卡曾:什么罪啊,这么严重?
龙 头:共产党,可是是假的。他们调查局里内斗,他被局长沈之岳斗垮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者局长败者匪,他就给戴上红帽子,说他是共产党了。
欧卡曾: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专抓共产党”的吗?他怎么变成共产党了?他如果是共产党,那么他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