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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头:(挪过来,拍余三共的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他们说你是叛徒,已经两个月了。
余三共:(猛抬头,惊讶)你早知道了?并且知道那么久了?
龙 头:(微笑,关心的用力抓住余三共的手背,点着头)我早知道了。
余三共:(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龙 头:(压着余三共的手,站起来,望着窗外)两个月前,我有一次到医务室看牙医,听到两件事,一件是士官长聊天时透露的,说处长大人被押到新店空军公墓后面的刑场,宪兵要枪毙他,要他跪下的时候,他忽然大哭,向他的蒋总统哭诉说:“老先生啊!我不能追随你打回大陆了!”这位处长大人、这条走狗,他可真的忠于领袖呢。
余三共:(摇头)领袖真错杀了走狗。
龙 头:如果比照南极探险的例子,到了南极后,一路回来,没有补给,就要一路杀走狗返回。比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比例,错杀一些走狗,也是小事一件。
余三共:领袖就不能宽大一点点吗?
龙 头:如有美国爸爸关切,领袖偶尔也会垂怜一二。以情报局前身保密局北方头子乔家才将军为例,特务们内斗,他给斗到牢里,判了死刑,最后蒋介石来了九字御批:“乔家才无期徒刑可也!”就这样的捡回一命,请看“无期徒刑可也”这是什么口气、什么人权,难怪在无期徒刑中,乔将军从没见过什么军法审判、没见过起诉书、没见过判决书,不知身犯何罪呢,他还是黄埔四期的,蒋介石的学生、天子门生呢。“无期徒刑可也!”这就是领袖的宽大一点点。
余三共:乔将军是蒋介石自己人哪,对敌人残忍,还可以说;对自己人残忍,就说不过去了。
龙 头: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处长大人的死前哀呼,第二件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同案对你的哀呼,他们的抱怨、对你的不谅解,或者说,对自己人的残忍。
余三共:(急切)龙头你见到谁了,怎么对你说的?
龙 头:我在医务室等牙医来,那天是星期一,你知道吗?这牢里的规矩,牙医只在星期一来。所以,阁下牙疼,要选对时候,如果选错了,星期二牙疼,那就惨了,你要疼到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六、日,才能在星期一见到牙医,并且天知道那是什么牙医!听说他只是警备总部医务室的一个老兵,见多识广了,人手忙的时候,也参加医疗工作了,但他就会拔牙,不会治牙补牙,所以,你星期一牙疼了,疼得吃不消,你就别想慢慢治慢慢补了,干脆拔掉了事,所以,我的几个牙如在外面,牙医一定为你保住,但在牢里都保不住了,都拔掉了,害得我对这个伪政府只能口诛笔伐,不能咬牙切齿了。不过,我的让步只限于牙疼,其他我不让步,比如说,感冒打针,我就敬谢不敏。有一次流行性感冒来了,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给米,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抓来的兽医,用一根针管和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一首诗咏之如下:
大牢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
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这种看病法,我宁愿感冒再感冒,也不要让他们打针。记得西门町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千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哎呀,我老了,一说就没完,一扯就扯远,我扯到那儿去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在医务室里等牙医来听到了什么。
余三共:(有点急)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
龙 头:我见到了你们同案的第二号头目,就是这判决书中和你一起判死刑的王中原。
余三共:(有点不安)后来呢?
龙 头:他知道我和你同住十一房,他说他知道我是所谓名人、名作家,当然他说他更知道你。
余三共:(有点冷冷的)知道我什么?
龙 头:听真话吗?
余三共:对我,假话也出不了你龙头之口。
龙 头:说得真对。告诉你吧,王中原他们对你有点意见。
余三共:(无奈)我想那不是“有点”。
龙 头:他们说你们的案子本来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因为你们是单线领导,你是每一个单线的线头,是你先被捕、你先屈服、你先招供、你先出卖同志,才害得他们一个个被抓进来,饱受刑求,因为按照习惯,先抓进来的人口供先入为主,后抓进去的后来居下,就会吃亏。俗话说“贼咬一口烂三分”,因为办案人员照例“从贼”的逻辑,认为做贼的,不咬别人却单单咬你,可见你一定有问题,你一定也不是好东西,纵查无实据,也事出有因,你也要一并供出他们要的真相或假象。正因为有这种怪逻辑、怪的推论方式,所以一个人一旦被贼所咬,便没那么容易脱身,被咬之处,用具体写法,便有三分之烂了。后抓的人要一边猜一边想,猜他是怎么被咬进来的。王中原告诉我,他从调查局移送到这军法看守所前,特务们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如今案子已定,说什么都太迟了,只希望你们下次抓人时,务必先抓我,因为先被抓的可以占便宜,别人必须配合他的口供,他却可以撒豆成兵。——千万别慢待了我,千万请先抓我!”王中原这种戏谑性的说法,其实也是真话。他们后抓的,要猜你这先抓的口供是怎么说的、怎么咬他们的,其实比你还惨。
余三共:(悲哀)所以他们不谅解我?
龙 头:我看也不是完全不谅解,坐牢久了,见多识广,都知道招供也好、咬人也罢,是不得已的。只是他们觉得你不该招得那么多、那么快。何况,你是头儿,“成大共产党”是你带头组织起来的,读马克斯、喊“保卫马德里”,等等等等,都是你热心的、勇敢的带头的,而你突然一被抓就招供,和你一直给他们的英雄形象非常不合,他们适应不了,也弄不明白,因此他们在被刑求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你的意见就七颠八倒了。我看你也不要太介意,日久见人心呀!
余三共:(悲哀)日久吗?如今戴上脚镣,死期也不远了吧?
龙 头: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判死刑和枪毙人不永远是同一回事,军法最后要复判,复判下来判感化,判五年十年十五年乃至无期的,选项还很多,你何必先想到判死刑就一定是死?
余三共: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我只对今天感兴趣,不无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我只活在今天里。但到了这鬼地方,我发现今天竟什么也不是,今天是二十四小时的空白、二十四小时的空虚,今天一切都谈不到,一切都得等到明天——出去以后的明天再说,不论做什么,不论做好的还是做坏的,都得等到出去以后的明天。所以,我不活在今天里了,我活在明天里。可是,当我判了死刑,没有明天好活了,我只活在昨天里,那没被捕前的昨天里。
龙 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余三共:(瞄了龙头一眼,点点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龙 头:被抓时候,你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是不是?
余三共:(低头)是。
龙 头:关系很深吗?
余三共:(低头又点头)很深,很深。但她在我眼中,纯洁得像女神,我一直把她当作女神来看待。她长得又清秀又温柔,温柔得使你一看到她就怜惜她,要保护她,怕她受到伤害,伤害到她的纯洁。所以,可以告诉你,我和她虽然关系很深很深,可是,她还是处女,我还是处男。我和她的爱情,是很与众不同的。
龙 头:你们是同学?
余三共:不是,我大四,二十三了,她只是高三女生,才十九岁。
龙 头:她是美女?
余三共:不但是美女,并且是功课考第一的好学生。
龙 头:你有这么要好的女朋友,你又对她这么好,而你又为了救国救民组织“成大共产党”,你没想到两者会有冲突吗?就是我刚才所提到的,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再补充一句,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美女而牺牲共产主义”的问题。两个问题,有一个会困扰你吧,如果你处理不好?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摇头)坦白说,我在被捕前,没有处理问题,我是在逃避问题,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
“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
龙 头:所以,你知道那是冲突的,你无法像一般大学生一样,国家事、天下事,漠不关心,变相做国民党统治下的顺民甚至帮凶,你要反抗、要革命、要救国救民、要做共产党,但你又明知你这样冒险会伤到你的女朋友。请问她知情吗?
余三共:我要保护她,当然她全不知情。
龙 头:她如果知情了,她会怎么办?会加入,还是会离开你?
余三共: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加入。
龙 头:你会让她加入吗?你会让纯洁的高三女生涉入这种“杀头生意”吗?
余三共:(咬牙,坚决)我不会!
龙 头: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舍不得女神蒙尘。你清楚知道这样的美女有她自己快乐的、幸福的的未来,美女要的绝不是推到第一线上的革命,那样对她们太残忍了,她们要的、也该得到的,是一个富裕平安的家庭,她们的理想情人和理想丈夫可能是有钱小开或什么企业巨子,而不是害人害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