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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紫绶深深看她孩子的父亲一眼,弯腰抱起戴伦,往自己的中古车走去。
「很遗憾你是这么认为的。」
深夜的走廊灯,将来来回回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空气里偶尔有只细微的小虫子飞过,噗噗拍动着翅膀,大多数时候整个空间都是沉谧的。
长腿在灯下来回走了四趟,影子缩短又拉长,拉长又缩短四次。这是章柏言沉思时的习惯。有人耍弄钢笔,有人弹手指,有人玩头发,他习惯走动。运动让他的大脑持续思考。
终于,长腿顿了一顿,转了个弯,迈向走廊底的房间。
房门掩闭着,门缝底下没有光线。但是章柏言知道她醒着。
自重逢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没有直接叫过对方的名字,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就是「你你你」,好像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只是自己生命的一个过客,就像电影上那些跑龙套的角色,不必特别有名字。
如果将他漫长的一生缩短成一天来看,与赵紫绶的那一段婚姻大概占不到十分钟的比例,她只是他生命中十分钟的女主角。但,无论两人愿意与否,这「十分钟」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发生过,并且共同制造了一个生命。
爱德是对的,赵紫绶值得更好一点的对待。
章柏言深呼吸一下,举手轻轻敲叩她的房门。
几秒钟后,里面响起一声「请进」。
他推开门,一种属于她的甜美气息首先钻入鼻端。
房内是暗的,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赵紫绶的角落。她正蜷在窗前的长椅上,膝上摆着一本杂志,身旁一张小圆桌摆着一杯热气氤氲的饮料,平静地等待他的接近。
月光下的她像一团柔软的棉花糖,白色睡袍装两个她都足够了,太长的部分将她松松地包裹起来,像她老爱用毛线衣包裹小戴伦一样。
章柏言慢慢走到长椅前,居高临下的阴影投在她身上。
赵紫绶神情安详,并未露出被惊扰的模样。倘若她开口问一句「有事吗」,这绝对有助于他的开场,不过赵紫绶完全没有帮他破冰的意愿。
章柏言定在原地半晌。
「我是来道歉的。」男性的声音在月夜中更显低沉。
「嗯。」赵紫绶不轻不慢地回一声,看不出什么反应。
「我知道这几天以来,我的表现极端恶劣。」他耙了下浓发。「实在是过去一个月对我来说就像一场灾难一样。正常的情况,我应该在加勒比海,和当地最知名的香料商谈北美地区的代理权……他们今年研发了一种独门香料,可以让人把烤出来的鸡连骨头一起吞进肚子里;又或者坐镇在纽约总公司,把我的一级主管们吓得屁滚尿流,想尽办法提出一套达成率百分之九十五的季报告,另外还有两百万件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她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眸底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清冷疏离。
「结果,只因为一个白痴……」他吐了口气,「决定夜袭我,我的行程表全部被打乱了。医生要我起码休假两个月,我的幕僚则是要我放假三个月,妳能想象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间乡间庄园的门廊下三个月吗?起码我不能。」
「以你默背自己行事历的方式,倒是一点都不像个失忆的男人。」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次停顿更久,章柏言又耙了下乌发。
「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我起码知道一个香料王国的执行长应该做些什么事,也知道所有人对我的期望。」
她缓缓将膝上的杂志放在一旁,拿起热可可轻啜一口。
「然后,我来到这里,遇到妳……」他叹了口气,手插进长裤口袋里。「妳无时无刻看起来都是一副该死的冷静模样──我并不习惯这样。妳知道的,当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一团混乱时,如果旁边的人陪他乱成一团,他会觉得好过一点。妳越冷静,就显得我对自己的处境越无能为力。」
「所以你想尽办法要激怒我?」她轻轻颔首。
「当然这不是我态度恶劣的借口,我只是要告诉妳,如果换在其他场合、其他时空,我在许多人眼中勉强还构得上『绅士』的标准。」
她微微一笑。「好吧,歉意接受。」
这样就完成了?老天,她一定是圣人。如果换成他,他没把对方剥掉两层皮不会住手。
「还有什么事吗?」她礼貌地看向房门口。
「我可不可以问妳一个问题?」章柏言并未立刻收下这个逐客令。
「什么问题?」
「妳为何会答应爱德的要求?」
赵紫绶的俏颜转向窗外,沉默是如此之长,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半晌,她悠然回眸,把伸长的脚缩回身体下,拉过衣袍角盖住。章柏言自然而然地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
记忆突然涌上来。像这样的深夜谈话,曾经发生过,在四年前。
当时,她也是刚洗完澡,裹得像颗棉花糖一般,白玉般的脸颊浮着玫瑰色光泽,莹亮的大眼迷蒙地望着他。月夜下的她带着一股醉人的神秘感,于是,他探出了手……
她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让他情不自禁。明明他对她是不应该有太多情动意绪的……这是他一直回避再见到她的原因吗?章柏言的眸色加深,却不能让自己表现出任何记忆的痕迹。
「在我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重要的。」她微倾着头,含着清淡的笑意,柔柔开口。「因为我的父亲让我这么觉得。」
他伸手,轻触她柔软的脸颊一下。
她的眼波如水,没有躲开。
「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相信女人其实不必受太多教育,念个高职毕业,找一份会计的工作做两年,然后就该找个男人嫁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当个繁殖小孩的家庭主妇。」
她望向窗外,幽冷的月华为林影盖上一层薄纱。
「我们家的家境并不差,但是我想读大学得自己打工赚钱,或申请助学贷款,因为我的父亲不会愿意支付学费,他认为让我读太多书只会胡思乱想而已,应该早点回乡去嫁给他好友的独子,乖乖当个无声的女人。」
这一点,章柏言意外地产生共鸣。
「全世界的父亲都认为他们可以支配儿女的生活。」
「是的。」她温柔笑了。「所以我曾经认为,一个不知道如何爱孩子的父亲,比没有父亲更糟糕。」
章柏言紧紧盯着她。
「可是我只可以为我自己决定,却不能为我的孩子决定。」她轻声说:「戴伦有权利认识他的父亲,将来有一天,等他长大之后,他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这个父亲,这不应该由我来为他决定。」
章柏言收回手揉揉鼻梁。这真是有点跌股的事……
「嘿!」她轻唤,伸手捏捏他的臂膀。「你不是一个坏人,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父亲而已。我当母亲是从四年前开始,你当父亲却是从上个星期开始,我不会苛责你以前的疏忽,但是,现在,你已经认识戴伦了……」
他连怎么当个丈夫都不知道,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章柏言吁了口长气。
「妳希望我怎么做?」
「我没有任何期望,你只要做你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对了。」她伸个懒腰,娇颜开始露出倦意。「总之,过去一个星期就暂时归零,一切从明天开始,重新计数。」
重新开始。起码这三个月。
「包括我们?」
「包括我们。」她宽宏大量地点点头。
「成交。」章柏言微微一笑。
褐色的大掌探出,白皙的小手递入,一个小小的结形成。
寂林无声,繁星窜动,月娘默默从树梢间探头,望进长窗内,为这桩小小的协议,写下见证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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