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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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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宝赶回苏州奔丧,老史觉得戏台上一下空了,这才抽身出来,看万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政府,以为该感谢社火,其实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的是个时候。苏小宝奔丧回来,老史又接着看锡剧。除了看戏,戏后,老史还把苏小宝叫到县政府他的住处,两人一待一夜。县长和一个男旦来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又像当年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费到专员老耿,听后也是一笑。大家或许以为老史和苏小宝干了什么,其实老史和苏小宝一夜待下来,并不上床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个话。说话也不用嘴,而是用手。两人对面坐着,在下围棋,讲的是个手谈。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与众不同,讲的不是做,而是个“意”啊。只是要求苏小宝,手谈时也不卸戏装和脸上的油彩罢了。老史和苏小宝手谈,也不是天天谈,天天谈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谈,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缓,倒也怡然自得。虽然他们关在屋子里是手谈,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以为他们在一起什么都干了。一男一“女”,在一个房子里关了一夜,要说俩人啥都没干,整个县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日见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属,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县长,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数。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政府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他们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这样抽抽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
    县政府有一个扫地的叫老甘,老甘长个大脑袋,说话声大,像敲锣。在县政府四十多个属员中,杨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两人走得近并不因为一个是扫地的,一个是种菜的,地位相仿,或县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虽是一扫地的,却喜欢教诲人。别的文案书记都是刀笔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杨摩西是一种菜的,又是新来的,老甘便找到了摆话的地方。杨摩西新来,对县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点,两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说话。四月十三这天,老甘在乡下的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甘要回家摆酒席,请了七天假,临走时,来到菜园子,唉声叹气。杨摩西不解:
    “生个儿子该高兴,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不是儿子的事,我一走,对这里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一个扫地吗?我替你扫就是了。”
    老甘:
    “要是扫地我就不说了,关键是县长的夜壶。”
    原来县长老史的夜壶,每天清晨归老甘倒。有时老甘也把夜壶提到菜园子里,用县长的尿浇菜。
    老甘:
    “把县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一个夜壶吗?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干净,我再给放回去。”
    老甘:
    “你倒是个老实人。可你耳朵管用吗?”
    杨摩西愣在那里:
    “啥意思?”
    老甘拉杨摩西坐下,开始一五一十说夜壶的事。原来这倒夜壶不只是个倒,也讲个时辰。讲时辰不是倒尿也图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赶到县长老史刚刚起床。老史还没起床,你进去倒夜壶,打扰了老史睡觉;老史起床了,你没及时倒,让一个夜壶在脸前摆着,也不是个事。老史还没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着,听到里边有响动了,忙进去倒夜壶,不早不晚,赶个恰如其分。老甘说完,杨摩西听明白了:
    “我每天起早点,在县长窗下候着就是了;听到动静,我马上进去。”
    老甘叹口气:
    “也只好这样了,千万不可大意。”
    从四月十四这天,杨摩西种菜之外,又多了一个差事,给县长倒夜壶。十四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摩西就去县长老史窗前候着。候了一个时辰,听到老史在里边咳嗽,杨摩西忙进去提夜壶。老史看他进来。倒一愣:
    “啥事?”
    杨摩西:
    “替老甘倒夜壶。老甘老婆生孩儿了。”
    老史也没在意,杨摩西提着夜壶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壶也很顺利。但老甘走时忽略了,他走的这七天,跨一个阴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苏小宝在一起手谈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壶要待苏小宝走后。老甘没交代,杨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细,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苏小宝相拥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时。杨摩西听到屋里有响动,以为县长老史起床了,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待进去,看县长和一个涂着彩脸穿着戏装的戏子搂在一起哭,吓了一跳,不禁“啊”了一声。他这一“啊”不要紧,把老史和苏小宝惊着了。虽这拥是因为棋局而不是别的,但在外人面前,苏小宝首先清醒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开老史,面向墙站着。老史回头看到杨摩西,心中还有些恍惚,待也从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杨摩西看到了这场面,而是怒他和苏小宝还没有哭到深处;这回哭不到,也许永远没这个机缘了;本来能走得更远,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现在因为杨摩西突然撞进来,一切都半途而废了。气恼之下,老史有些语无伦次,没问杨摩西,倒问苏小宝:
    “咋回事?”
    苏小宝面壁不回答。杨摩西已吓得浑身哆嗦,倒是替苏小宝说:
    “我来倒夜壶。”
    因为一个夜壶。让天作之合半途而废,老史更气了,平日他不苟言笑,现在也仰着脖子喊:
    “你给我滚!”
    杨摩西跟斗流水,逃回到菜园子,夜壶也没倒成。杨摩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以为老史要辞他,但老史过后也没辞他。只是从此之后,不再跟杨摩西搭话。杨摩西以为老史对他手下留情,岂不知县长老史,从来不对人手下留情,只不过这气生得有些大,生气不只对杨摩西一个人;祸是杨摩西惹的,老史由杨摩西起,突然对全世界失了望。一个阎罗,在社火中还与众不同,到这个世界种菜,昏头昏脑,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对眼前这个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大家。辞了杨摩西,换一个种菜人,也不会比杨摩西或他爱“干政”的表叔好到哪里去,失望之下,没换杨摩西。但杨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虽然人还留在县政府,开始诚惶诚恐;每天种菜时,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剑;刚进县政府的时候,心里也没这么怕。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种菜的时候,倒更加勤谨;县政府其他属员支使他,也跑得更欢了。也是祸兮福焉,正是伙夫老艾支使他三天两头去十字街头买馒头,让杨摩西认识了吴香香。杨摩西过去挑水时,也认识吴香香。吴香香除了在县城西街“吴记馍坊”蒸馒头卖馒头,也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冒着蒸汽的馒头笼子上,插着“吴记馍坊”的小幡。杨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钱,便到县城北关“老冉粥铺”喝粥,只喝稀的,不吃干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余钱,也到十字街头买过吴香香的馒头。但现在买吴香香的馒头,和过去又有不同。不同不是说过去就买一个人充饥的馒头,现在县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饭,馒头一买就扛一篓;而是身份与过去不同,吴香香过去卖给挑水的杨摩西馒头,并无留意他;现在见县政府的杨摩西来了,心里便留了意。留意还不是从现在开始,而是四个月前县城闹社火时,她和大家一样,注意过这个阎罗,注意过这个阎罗与别的阎罗不同。但当时也就是个注意,没想过把自己跟一个舞社火的连在一起;现在这个阎罗成了县政府的属员,她才知道他不单会舞社火。杨摩西过去挑水时,街上从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没拿他当回事;现在见他进了县政府,而且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杨摩西,又与过去不同。十字街头的馒头摊旁,是鞋匠老赵的摊子。杨摩西挑水时,走路磨鞋,三天两头到老赵的摊子补鞋,因赊过两回账,老赵生了气,杨摩西再去补鞋,老赵总黑着脸:
    “我这是小本生意,可得先交钱。”
    不先交钱就不补鞋。现在杨摩西种菜也费鞋,替伙夫老艾扛馒头,有时顺便到老赵摊上补鞋,老赵不但先补鞋,补过鞋也不收钱;杨摩西要交钱,老赵还急:
    “兄弟,骂我呢?费我个啥?也就是个手艺。”
    或:
    “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吴香香便对杨摩西动了心。接着打听杨摩西的底细,又有些失望。原来他除了挑过水,以前还破过竹子,染过布,杀过猪,做过豆腐,所有干过的,皆是些粗活,他家是杨家庄做豆腐的人家,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又听说杨家和秦家庄东家老秦家是亲家,杨家的身份又往上长了一截;又打听出杨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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