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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皇帝当时正为顺天科场案恼火,接到阴应节的奏疏后,赫然震怒。他立即召来方玄成询问究竟。往昔顺治皇帝对方玄成优渥眷顾,都是亲切地称呼他的号“楼冈”,从不直呼其名,还经常说“方学士面冷,可做吏部尚书”,但此刻却是翻脸无情,声色俱厉。方玄成如实告诉皇帝说:他们方家出自安徽桐城,已历数世,而江南主考官方猷是浙江人,从未同宗,他弟弟方章钺根本不在回避之列。事情显而易见,阴应节是诬奏之词。顺治皇帝这才颜色稍缓,但又口气严厉地告诉方玄成说:“此案既然要从严办理,方章钺亦不能例外。”方玄成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何况天子正在气头上,因而除了附和外,别的话再不敢多说。
之后,顺治皇帝暗中打听江南闱的情况,结果宫中太监找来《万金记》和《钧天乐》的刊刻本。皇帝看过后,本来还对其中的情节半信半疑,但听说《钧天乐》是尤侗所写后,立即转变了态度。
尤侗,字展成,号西堂,江苏长州人。少时便有神童之誉。后加入吴兆骞主盟的慎交社,遍交江南名士。他的诗写得情真性灵,且在文体上体现出极大的开拓性和创造性,被吴伟业称为“骚坛盟主”。尤侗有一篇写西厢《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时文,深为顺治皇帝赏识。顺治皇帝多次向身边人称赞尤侗,说他是“真才子”,“极善作文字”,还将尤侗极富文采的《讨蚤檄》一文展示给翰林院学士们说:“此奇文也。”
在这样的背景下,顺治皇帝完全相信《钧天乐》中所描述的科场弊端情形是事实。他因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严办。一道上谕颁行江南:“据奏南闱情弊多端,物议沸腾,方猷等经朕面谕,尚敢如此,殊属可恶。方猷、钱开宗并同考试官,俱着革职,并中试举人方章钺,刑部差员役速拿来京,严行详审。本内所参事情及闱中一切弊窦,着郎廷佐(时任两江总督,两江即江南、江西两省)速行严查明白,将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着明白回奏。”
方猷、钱开宗当时已经回到北京,立即被革职下狱,等待调查。同考官李上林、商显仁、叶楚槐、钱文灿等人是来自浙江各县的举人以及进士出身的知县,也同时被革职,结果相关县地的衙门为之一空。两江总督郎廷佐接到圣旨后自然不敢怠慢,联同漕运总督亢得时,迅速展开了调查。又听说京城同考官李振邺等人已经掉了脑袋,更加惶恐不安,唯恐祸及己身。在这样的前提下,郎廷佐能查到事实真相还好,查不到事实真相势必要找出几个替罪羊来。
詹事方拱乾无辜受此牵连,倒也没有惊慌,因为他自己很清楚,阴应节的奏疏不过是凭白诬陷之词,因此明白地声辩说:“臣籍安徽,与主考方猷从未同宗,故臣子章钺不在回避之例,有丁亥、己酉、甲午三科齿录可据。”
方拱乾父子作为壮年新进的书生,不仅对党争的残酷性知之不深,对当时的时局也没有清醒的认识。清朝以异族入主中原,对汉人士族十分警惕。多尔衮执政时,对汉人大臣一向采取猜疑、压制的态度。前面提到的南北党争中南方大臣陈名夏、龚鼎孳与北方大臣冯铨争斗,多尔衮公然庇护名声很坏的冯铨,就是因为冯铨是最早剃发留辫的汉人大臣之一,远比陈名夏、龚鼎孳对清朝更为忠心耿耿。
不过,多尔衮死后,顺治皇帝亲政,立即一改多尔衮的政策,对笼络依靠汉人大臣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顺治九年(1652)四月,顺治皇帝在一道谕旨中宣布,为防止诸王公大臣因循怠玩,允许满汉官吏互相参劾对方的玩误之处。次年六月二十七日,他又提出,内三院为机密重地,事务殷繁,应选举贤能之人任职,并特别指明每院应设汉官大学士二员。到顺治十一年(1654),十七名大学士中只有两名满人,其余都是汉人大臣,直接参与了制定政策、发布政令等国家大事的处理。顺治皇帝还突破了汉人大臣不得掌印的陈规。顺治十二年(1655)八月,都察院署承政事固山额真卓罗奉命出征,顺治皇帝即命汉承政龚鼎孳掌管部院印信。之前,部院印务向来由满人大臣掌管,正官公出时,则由次官代理,从未有汉人掌管印信,以致龚鼎孳接到任命后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上疏恳求撤去这一任命。但顺治皇帝未予接受,坚持要龚鼎孳接管印信。
表面上看起来,自顺治皇帝掌权,汉官的地位显著提高了,但这起初不过是少年皇帝刻意要表现得与他所痛恨的多尔衮不同,之后则是为了统治的需要。在年轻皇帝的骨子里,对汉人大臣的戒备和警惕并未比多尔衮减轻多少。顺治登上皇帝之位并不是必然,而是多方政治势力复杂斗争和相互妥协的结果。他幼年即位后,都是其叔多尔衮在殿堂上发号施令。其母孝庄太后有男人般的雄才大略,为了避免儿子受到多尔衮猜忌,多次教育顺治皇帝要韬光养晦,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皇帝,心理压抑,脾气暴躁,性好猜忌,后来一旦掌权,则任性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喜欢汉人服饰,喜欢汉人文学,也大力提拔汉人文士,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信任汉人。
举例而言,之前提到过,汉人高官陈名夏被杀的引子是顺治皇帝喜欢明朝衣冠,被杀的原因是南方大臣党争失败。这不过是表面现象。当时,南方战火纷纷,南明李定国正攻打广东,沿海一带的郑成功也蠢蠢欲动,打算联合南明抗清作战。在这样的局势下,陈名夏看到顺治皇帝喜欢明朝衣服后,随口说了句“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便立即勾起了顺治皇帝深藏于心的警觉,杀机立现。实际上,陈名夏之死是顺治皇帝猜疑汉人大臣的一次公然展露。而在汉人大臣中,因南方陷落较晚,尤其是清军在江南遭到激烈的抵抗,一手炮制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诸多惨剧,深遭江南士民怀恨,因而较之北方大臣,清廷对南方大臣更不放心。这就是为什么在清初多次南北党争中,北方派屹立不倒、南方派多遭惨败的根源。
江南闱案发时,南方尚不稳定,沿海郑成功、张煌言等抗清势力依旧活跃,而江南士子与他们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顺治皇帝之前是何等欣赏方拱乾、方玄成父子的文学才华,只要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一时的优遇瞬间就能化作尘土。正因为如此,尽管方拱乾有凭有据作了辩白,但其子方章钺还是立即被刑部逮捕,锁链加身,从江南踏上了前往京师受审的路途。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应该已经可以看到,无论江南新进举人是不是真的作弊,部分人的结局必将是悲惨的。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区,“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尤其是清朝初年,天下甫定,皇帝需要严厉惩治,杀一儆百,一是警告那些敢与抗清势力有关联的江南人士,二是警示、驯服所有的汉族士子。刚好,北方大臣刘正宗发动的新一轮荼毒南方士子的党争完全遂了他的心愿。
转眼到了顺治十五年(1658),先是正月十五日顺治皇帝亲自主持顺天闱中举考生复试,取中一百八十二名,只有八人因文理不通被革去举人。正月二十四日,顺治皇帝最宠爱的皇四子病死,出生不足百日,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取。眼见爱妃董鄂妃悲痛欲绝,皇帝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了许多。
到了二月,朝廷大员陈之遴等人结交通贿大太监吴良辅(在协助顺治皇帝肃清多尔衮亲党势力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东窗事发。顺治皇帝鉴于明朝太监擅权亡国的教训,曾设立铁牌,宣称太监如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处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决不姑贷。陈之遴因此被立即革职,家产籍没,与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盛京,之后死在戍所。而吴良辅作为此案的核心人物,犯了太监干政的大忌,不但受到顺治皇帝庇护,没有被凌迟处死,还恩宠不衰,继续作威作福,后来更是作为心腹代替顺治皇帝出家为僧。由此可见,南方大臣陈之遴的倒台不过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既是北方大臣刘正宗等人从中推波助澜,也有顺治皇帝本人的意愿在其中。陈之遴走了,朝廷再没有人能出面为南方士子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掌河南道御史上官(崇祯十六年进士,山西翼城人。《清史稿》中记为上官铉,实为误作)奏参江南同考官舒城县知县龚勋出考场后曾被考生羞辱,事情可疑。又上奏说:“江南新榜举人,啧有烦言,应照京闱事例,请皇上钦定试期,亲加复试。”顺治皇帝立即批准,打算复试江南举人。但此时参加江南乡试的举子大多已经回乡,于是各府县出动人马,到处拘索,扰攘四方,动静极大,很是费了一番工夫。这些已经金榜题名的江南举子,“师生牵连就逮,或就立械,或于数千里外锒铛提锁”,刚刚还志得意满,转瞬天降横祸,“家业化为灰尘,妻子流离”。
这批命运多舛的举子中,就有之前提到的江南才子吴兆骞。他跟方章钺一样,参加了顺治十四年丁酉科江南闱乡试,并顺利中举。本来江南闱发榜后,满城风雨,关于主考官通同作弊的谣言满天飞,一些考生还趁机闹事,但吴兆骞本人自负才高,兼之顺利登榜,也没有太把这些流言当回事。倒是他的好友尤侗愤愤不平,写了一出《钧天乐》的杂剧,影响极大,连远在京城的顺治皇帝都找来《钧天乐》的刊刻本认认真真地读了。后来方章钺被刑部派员役逮往京师,吴兆骞一度忧心忡忡,但那也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卷入其中。因而,当如狼似虎的官差来逮捕他时,虽是复试的名义,他却不由得不惶惶然了。
由于顺治皇帝要亲自复试,江南举人都要被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