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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岁月不饶人,他急切地需要收获。他的老对头史迪威于10月12日患胃癌离开了人世,根据史迪威生前的愿望,没有举行葬礼,骨灰撒进了太平洋,老对头就这样消失了,但陈纳德的心情并不轻松,与他较劲的史迪威毕竟是条刚强的硬汉,他感到失落。63岁的史迪威的死,让他感到震撼,生命是这样的短促与无常。快!快!什么事要做都得快,否则,来不及了。
21岁的陈香梅却很从容,她不再畏惧那冷硬粗糙的老墙,并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罗人深爱着我。
她有意地抹去“东方”“西方”这类字眼。
·36·
1947年12月21日星期天,陈纳德与陈香梅的婚礼,在上海虹桥路美华村陈纳德的寓所中举行。
宽大的起居室正中墙壁上仍挂着陈纳德将军身着戎装的巨幅油画像,只是所有的壁灯都点缀着青翠的松柏枝叶,醒目的是由一千朵白色菊花装饰的大花钟,垂悬于天花板下,清新又繁茂,好个“秋菊有佳色”!厅堂和走廊,则摆满了亲友们送的艳丽的花篮花束,除了这铺天盖地的花海,婚礼不见一丝奢华。
他们原本就只想在简朴的仪式中完婚,简朴是出身农家的陈纳德的本性;那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无形的冷硬的古墙,也使陈氏和廖氏两大家族力主不铺张喧闹,他们没邀请盘根错节数以千汁的亲戚们;而动荡不安的时局中,即便天长地久的事,也有匆匆忙忙的急促感。况且,陈纳德是这样地忙!
他甚至忘了给她买结婚戒指!
直到结婚前一天,他才急急地带着她上珠宝店选戒指。然而,他竟不知珠宝店在何处!她娇嗔地说:“你也太将军了!若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在别的女人看来是极扫兴的事,她却觉得乐在其中。”她早已在珠宝店里悄悄逛过几回,为自己选定了一枚戒指。所以一进店,她不掩饰不磨蹭就指定了这一枚,倒又乐得将军呵呵大笑。戒指价值1500美金,可我们的将军眼前只付得出1000美金,并非叫穷,他所有的积蓄,一部分用于离婚,剩下的全投入民航公司了。这在别的女人即便不拂袖而去,也是很伤心的事,可她哧哧地笑着,她说她很乐意借给他500美金。陈纳德深情地看着她,她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她像是从不畏惧大大小小的艰难尴尬,多出枝枝节节,在她会多开出几路鲜花,她有一种生的鲜活烂漫。转眼看放在宝蓝色金丝绒上的那枚钻戒,闪闪烁烁,像是夜蓝的星空。那钻戒,是纤细的白金箍上嵌满蓝色白色的碎钻,美得叫人心碎。陈香梅未曾深想,其实,这一枚与母亲钟爱的那枚钻戒一样,都是泪钻戒指!
婚纱也是陈香梅独自去“绿屋夫人”处定做的。“绿屋夫人”是法国服装师格林豪丝夫人在上海霞飞路开的一家时装店。她与聂兄相识后,聂兄曾领着她上此处定做过时装,因此这位小个子蓝眼睛的法国女人对她很是殷勤。33米白色锦缎是外婆送的,上在缀满了缠枝穿心莲图案。做成的式样是敞领、窄腰身,狭长袖、波浪叠波浪的阔摆裙;胸前又用半通花的瑞士缎半松半紧缝成一个心形,后面则是一排密集集的珍珠钮子从头到脚。试婚礼服时,格林豪丝夫人得意得声音都颤抖了:“哦,好婚纱还得配好身段,你将是最美的新娘。祝贺你,陈小姐,哦,可以称聂夫人吧。”妯怔住了,浓浓淡淡的身世之感漫过心际。聂兄说得对,嫁给一个英雄,会失去普通女人的许多幸福。她不无感伤地回到外公家,她分外追念母亲,她还只有22岁,要是母亲健在,母亲会代她操办一切的。外婆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外婆说,依西方人的习俗,结婚前新郎是不能看见新娘的婚纱的,否则不吉利,所以,陈纳德不闻不问是大吉大利。照中国人的风俗,新娘子的服饰总要有一两件旧的才好,就像小孩子要穿百衲衣才贱贱旺旺一样,于是,外婆翻出了压在箱子底几十年的累丝头纱,母亲和几个姨妈都曾用过的,居然没有发黄。她轻轻散开,像月光下银白色的小溪,流淌出廖家上一代女人的青春与憧憬;又像在岁月的河中无数次捕捞过的鱼网,留住了什么呢?她冲动地搂住外婆:“外婆,你真好!”
艰难的选择(13)
她的少女的最后的梦便失落在这幢·堂房子的二楼里。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脚步咚咚上楼来接新娘了,外公外婆、父亲继母和静宜簇拥着陈香梅出房门,他们没有按中国的老民俗热闹地刁难新郎,因为这位年过半百的新郎在长达两年的求婚马拉松中,已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了,他自嘲说:“我已经搞不清我到底在向谁求婚!要娶到一个真正的中国妻子,难于上青天!”苦尽甜来,新娘正缓缓向他走来,银色的头纱银色的礼服将她裹在云里雾里;光洁玉润的颈脖上,金项链的翡翠坠子绿得晶莹剔透;耳朵上吊着的一对寸许长的扇形银坠,颤悠悠地晃动着;纤巧的脚上是一双镂花的白高跟鞋;她对于他熟稔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渺茫起来,她是西方的白雪公主?还是东方的坐莲观音?她是他前世的梦!
百感交集的老外公却盯定了外孙女婿———毕竟没有辜负新郎这美称,笔挺的军服上佩戴着几枚耀眼的勋章,军服内是条粉红的领带,这大胆的细节,衬得他年轻又潇洒。老外公颔首,也许,允诺外孙女的选择没做错?起初,外公外婆坚拒这位老外孙女婿,外婆甚至酸酸地说:“怪不得聂先生不再登门了,是因为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啊。”香梅说:“外婆,将军在聂先生之前嘛。”可是,爱能讲先来后到么?毕尔、罗明扬,不都比陈纳德先到么?外公对陈纳德的功绩是景仰的,对陈纳德的人品是敬重的,可这跟做外孙女婿是两码事。嫁给一个美国人!他依稀记起子自己的女儿伊萨贝娜与一位英国青年的罗曼史,而今他又该对外孙女快刀斩乱麻?他下不了手。日理万机的陈纳德抽空频频上门,处处小心翼翼地献殷勤,这让外公外婆感到温柔的牵痛:这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是为了香梅而低眉顺眼,他真正爱着香梅!有一夜,香梅独自对着母亲的照片垂泪,被外婆撞见,外婆喊来了外公,外公轻声说:“宝宝,你爱哪片天空就往哪飞吧。”香梅狂喜地抹去泪水,外婆喃喃道:“你跟你母亲长得一个样,只是你母亲太柔弱,你呢,又太倔强。”外公这才明白,原来几十年其实一直对女儿有着深深的歉疚,他在女儿的抉择上做了桩错事?外婆已照南方嫁女的习俗,将一把茶叶拌米撒向外孙女:“茶叶拌米当头撒,下回来就是客———”陈纳德向新娘伸出了双手,白发皤皤的老外公不由得颤巍巍喊道:“宝宝———”陈香梅一惊,这一声唤回了所有的童年的记忆,她扑向外公哭出了声:“我不愿离开你们———”
是真是假,是实是幻?是糊涂是清晰?是女性心理积淀是古老的墙的难以逾越?谁知道呢。出嫁总伴着哭嫁,无论雅俗,不分贵贱。
陈纳德稍微有点着慌,真是咫尺天涯。但不用慌,双亲在劝慰着女儿,静宜急急跑进跑出,取出脂粉给二妹补妆,又将插在双鬓的绣球花扶正,虽然她自己眼圈也是红红的。于是,老外公又郑重地说:“克莱尔,我们把宝宝交托给你了。”于是,将军第二次伸出了双手,可是老外婆又叫板了:“等等———外面天冷,穿上这龙凤袍!”
好一件龙凤袍!正红的宽袍大袖对襟夹袄,襟上袖口三镶二滚,有镂空的福寿字样;大襟下摆缀满水钻盘出的梅花图,前胸和上袖则是用金线银线七彩丝线绣出的腾龙飞风!这是一件古色古香又鲜艳华贵的中国贵族婚礼时的新娘袍!陈纳德看呆了:中国新娘!我的中国妻子!他弯下腰,第三次伸出双手,却将新娘轻轻地抱起。
他捧着一匹中国名贵的织锦缎,他捧着一件中国景德镇的薄胎瓷瓶,他捧着一首唐诗宋词元曲,他的双眼濡湿了,他缓缓地下了楼。香梅已轻阖双眼,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中,恍若腾云驾雾的飞行,但是,在最会飞的男子汉的怀抱里,一切稳妥静好。
他们进了那辆老式的顺风牌破轿车,开车的仍是老汪,车后座上的小猎狗乔可爱地向他们摇着尾巴,倏忽间,昆明的岁月又回来了。将军很看重友情,厨师仍是胖老王,空运队的多是飞虎队的老队员,助理和翻译仍是舒伯炎,副官仍是艾尔索普,他常说:朋友是旧的好。
金特里大夫自是将军的老朋友,他充当男傧相,与女傧相静宜也坐这部车。他用美国南方口音慢条斯理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没说“白头偕老”,医生的眼光总是冷峻客观的,这一对是白发青丝,何能白头偕老?刚从美国回来的静宜着一袭淡黄的长袖衫宽摆裙,好像给这霜严露白的冬季带来了一大蓬早春的迎春花,她也是学医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句大老实话,称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将军为妹夫,她怕是今生今世都张不了口的。
后一部轿车比前一部气派多了,这是政务委员、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先生的车,叶先生既是廖公的后辈,又是陈先生的好友,从小就被香梅姊妹围叫“叶叔叔”,这回专程从南京赶来参加陈二小姐的婚礼。陈应荣先生和妻子张碧茜坐在这部车上。张碧茜是个职业妇女,还是奥克兰一带颇享盛誉的内科大夫。七年前,陈应荣在妻去世不久,即续娶了她,这在六姊妹、尤其在香梅的心间便投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不过,平心而论,久居美国的碧茜,气质却仍是贤良敦厚的中国女人模式,梳着爱司头,身着锦缎旗袍,一派夫唱妇随的娴淑样。她与陈香梅,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早已闻二小姐个性倔强,所以决不想火上添油,和为贵,皆大欢喜才好。看来,目的基本达到,只是身旁的夫君却仍是气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