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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翅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