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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展默默地盯着他的眼,半晌没说话。
半晌,他问:“但我想不通的是:我整合运河两岸的事,是暗暗在做,开王爷他现在还不可能察觉。现在这件事的起因却像是为了一场‘艳祸’。你的消息在开封城最灵,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宁师爷的女人在榴莲街偷人,开始好像是勾引上了我堂下哪个不争气的子弟,最后却是开王府的手下动手报仇,来对付我斩经堂?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老老店在开封城人脉最广,根底最深。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小张佬儿的眉眼一阵耸动,脸上有些暧昧地笑了起来,那暧昧的样子放在一张老头子的脸上,滑稽得简直像是一场闹剧。
“你是说那场夜诱?或者称为‘艳祸’?”
“因为,开王爷管的根本不是宁师爷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
“他自己的事?”
这回轮到京展惊讶了。
“他怀疑的是……西林春在榴莲街勾搭上人了。”
“西林春?”
“没错,就是她。开王爷当然不容自己的正妃犯下这个‘淫’字。”
京展已彻底愕住,半晌才愤然道:“就为这个,就至于一意要灭了我斩经堂所有子弟?嘿嘿,我门下子弟再争气,再他妈发骚,估计也不敢勾引他那个名艳一时的王妃!”
小张佬儿的眼睛却直盯向他:“但这只是由头。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到底是为什么吗?”
京展就看向他。
小张佬儿也冷冷地盯着他,似要揣度他这不知情的样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装的。
但他在京展的眼中只看到一种真实的茫然。他用旱烟锅敲了敲鞋底:“这就关系到一段秘闻了。你出门几个月,可能还不知道——据说朝廷对开王爷已极端不满,为他抬高米价,把持运河交易。朝中有顶上头的人想放倒他,但顾忌又多,不想太用到官面上的势力,更不能出兵直接征伐,引起激变。所以,开封府里这几月来暗暗地已有传言:说朝廷派了密使来,要接洽黑道上的势力,借之以除掉开承荫。”
“这黑道上最大的势力,难道说的不就是你?”
“据说朝廷还承诺,只要除了开承荫,以后许这黑道上的人在开封附近七府十八县一家独大。这个赏赐真不可谓不大了。”
京展不由得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消息?那究竟是真是假,或是什么人不动声色就已把他算计了进去。
他这一愣就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小张佬儿继续没滋没味地道:“所以开王爷才抢先动手了。据说,开王爷把这一次的行动叫做‘封杀’,是要启动开王府府内府外的所有江湖势力,封杀掉斩经堂子弟在开封城所有的生机。看来这一次已触动他的根底。他真觉得朝廷是要对他动手了,所以才会下这么大的狠心。篓子里的事已证明了这一点,你也就不用再心怀侥幸期待他会给你留下一丁点生机。”
京展默默地听着。他出门三个月,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在运河上疏通沿岸势力,没想开承荫就怀疑他与朝廷密旨已有勾结。
运河——明日的运河一战,看来真的会空前惨烈。
“谢谢你帮我。”
良久,京展说。
小张佬儿却冷冷地看着京展:“我不是帮你,我是这么些年来终于体味出爷爷的话不错。你是个有报负的人。开封城里,好多私底下的规矩到了你这里都条晰缕顺了。这些年,也确实少死了好多苦哈哈们的命。为了道上的兄弟,为了老老店以后的生存,我才不得不帮你。”
“而现在你的问题却是:你究竟怎么才能帮得上自己?”
『3。运河』
运河的码头是开封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一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嘈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
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开封。
脏的、拥挤的、厮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开封。
“匪精”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做一个挑粪的才混进来的。
开封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
而这里,也才真正是斩经堂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京展今天不得不来到这里。前日金明街的事情一出,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故十爷已在收束堂下子弟。但故十爷需要时间,这时间,只能靠京展暴露自己来赢取。
开王府的开承荫爵袭数代,威压一世,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斩经堂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里进行。
就是自信如京展,也万万不敢光天化日之下与这城中的王爵一争开封城这尺寸之地。
所以他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斩经堂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金明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满城无数的赌坊,加上口子上、粮栈行,不管愿不愿意,各香堂各混混伙儿的势力就幸灾乐祸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他们,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是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来的最牢固的根基。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满天暗器的影子。
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
但他还活着。
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的。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小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到处充满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
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活得好不到哪里去!
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
——宁师爷的女人。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屏蔽。
京展抬起眼,似乎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开封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龇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地把那斩经堂子弟拉到了一个船头极高耸的地方,人人可以眼见那名斩经堂子弟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时,颜面着地,血流一地。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是整个除名了的。”
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叫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
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又是一个局。
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
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一样的密实。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的一个堂下子弟!
他背脊一挺,从椎骨里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
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显出惶惑,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得向身边逡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的人的不寻常,人人脚下,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得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账,就没人愿意沾染这个黑老大。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的混都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
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即一望可知了。
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
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果不是这背脊一挺